这一年的最后几天,陶秀英又出现在弄堂口的垃圾桶旁边了。整个人小了一号,精神倒还好。几个外地人比她到的更早一点,这几只垃圾桶已经被他们认真地扒过了一遍,装到骑来的三轮车上。
陶秀英安静地坐在折叠凳上,看着他们风卷残云一样带着扒到的东西走了,去进攻下一个垃圾桶。她在等倒垃圾的人来。她不再是野猫样的什么都要找一找翻一翻,多数时间就是坐在那里,看着有人从弄堂外面走进来,有人从弄堂里面走出去。树上老的叶子落了,新的叶子又生出来了。
弄堂里悄悄地换了一批人。老的邻居干脆把家里不用的棉毯了,旧高压锅了,还很新的衣服了,直接送给她。她接了东西,淡淡地笑笑,再轻轻地说句谢谢你啊。因为总坐在树阴里,她的脸又恢复了过去那种白净,同过去相比,白净得又有些两样,因为看得到皮肤底下回旋着的青筋,像用熟的器物,沾了人的油脂生了舳面一样细腻的光,头发也剪短了,微微卷着,也因此有了几分从前做陶医生时的样子。老早欢喜找她看病的老熟人哪里痛了,不舒服了,还欢喜特意上门来找她。她们熟知了她的脾气,就在弄堂口的垃圾桶旁边请她会诊。早年她们多少议论过,陶医生好好地捡什么垃圾,现在她们也不再觉得她捡垃圾是件多么丢脸的事。碰到过年过节了,她们也会想起她来,拣家里吃不掉的,给她带点火腿了,鸡蛋了,山芋粉丝了,黄花菜黑木耳了。一到冬天,陶秀英的煤气灶上总炖着一锅火腿汤,在小火里咕嘟咕嘟翻滚着,火腿的气味夹杂着楼板陈旧的木头气味,闻着是殷实的,也是踏实的。新来的邻居也学着样子把家里不用的东西往她家里面送。
陶秀英死的这一年虚岁五十二。
她是在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里萎下去的,先是吃不下,再就是没有力气,人变得非常的瘦,随便什么衣服穿在身上都是晃荡晃荡的。
王宝庆陆续来看了她几趟。最后一趟来,她已经很虚弱了,还能起来吃两口,松了的皮肉耷拉着,像一陀晶莹柔软的丝绵。
“宝庆,我死了,你就给我穿那只抽屉里的旧衣服好了。我不要里三层外三层裹那许多丝绵。想想也难过。”她关照儿子。
王宝庆抽开抽屉瞥瞥那几件衣服,很老实地笑笑,说,“都这样旧了,还穿它。”
歇了一会,陶秀英叹气,“你小时最要我管的时候我也没管过你,现在要你来管我。我真是过意不去。等我死了,那只抽屉里的存单你拿了去吧。”
“你这是什么话,你放心,你还只有五十岁呢。还会活几年呢。”
“嗳。要是看你结婚了,我再走,我也没什么不舍得了。”陶秀英说着,又轻轻叹了口气。她说是这样说,也怀疑自己未必这么早就要死,弥留之际却是那么快就到来了,糊涂中一声接着一声说要回寒塘。王宝庆只能叫了车,把她送回了寒塘。
陶秀英是中午回到寒塘村的。当年到船岸边送船的人知道她回来了,快不行了,都赶过来看她。她开心地从床上坐起,唠唠叨叨同这个讲几句问问那个好不好。吃晚饭时间还吃了半碗粥。八点的时候心满意足地睡下了。十点钟王宝太进来看她,她还睡得很香甜。早上醒过来,她突然说想吃面,要吃村头那爿点心店的阳春面。她儿子拿了保温桶去点心店买面,买回来她安静地睡着,已经故去了。
王宝庆还是按照寒塘村里的规矩,剥去了她贴身穿着薄得只剩下一层经络的衬衫,把她里三层丝绵外三层绵缎精致地包裹了起来,包裹得锦绣玲珑。火化后,又隆隆重重地做了三日道场。寒塘村的规矩,在唢呐铙钹竹箫摇铃乌里乌里的声音里,陶秀英的魂儿才会不留恋地别了生人,去寻她的去处了。
陶秀英的一瓮骨灰就安放在村里的安息堂里。料理完这些,王宝庆又去了趟上海,喊了一个收垃圾的外地人,把她用过的,拾来的东西,一车子拖了出去。他想不到的是,这些年来卖垃圾加上退休工资他母亲的存折竟有二十七八万。这笔钱怎么办好呢?他凭空得了这样一笔钱,回盐城的车上心里却横着一块巨石样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