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菊舲到陶秀英这里来是五个月以后。他们又去那间咖啡馆坐过两次,周菊舲也带她到别的地方吃过一次泰国菜。那次是陶秀英说她从来没有吃过泰国菜。同周菊舲在一起,陶秀英很放心。周菊舲这样的人是不会喝咖啡时趁没人看见突然抓住她的手,或者跟着她,偷偷摸到她房门口叫她开门。她渐渐把周菊舲当成一个无话不谈的人,犹豫不决时替她下决心的人。
那一阵陶秀英很忧虑自己没有文凭,别人要挤走她就挤走她,周菊舲很赞成她去考一考,说她有这个忧虑很好,现在不去考,将来难免要后悔。那天他们谈这个谈得很久,陶秀英被周菊舲的一番话说得积极心很高涨,在咖啡馆门口,周菊舲照例付了账,陶秀英想抢着付,又觉得他不喜欢女人跟他争来争去,走到外面马路上了,含着笑说,“你请我请了那么多次,我也请你一次,我家里就住在前面,什么时候你有空,我请你吃饭好吗?”
“今天就有空啊。”周菊舲说,笑着看着她。
“今天?”陶秀英没想到他这样心急,噗哧一声笑了,“我是说下次,今天没准备,请你吃什么?”
“那就明天吧?明天好了。有变化打电话。”周菊舲说。
陶秀英问,“我的电话你知道?”
“88643321,对不对?”
陶秀英笑起来,也不知他什么时候记住的,是她科室的电话。
第二天,陶秀英一下午走到窗口望了好几次,周菊舲果真来了。手里还捧着一只纸盒子,说是枇杷。
陶秀英请他坐,他坐下,问她今天准备了?她说准备了,准备了三样,有咖喱黄鱼,蚝油排骨,芹菜开洋,汤是西红柿蛋汤。
周菊舲摘下帽子,笑着说,“两个人哪里吃得了这么多。少一点,少一点好了。”
陶秀英问他,“今天怎么想戴帽子了?以前倒没见你戴过。”
“挡一挡太阳的。”周菊舲说,看了她一眼。眼睛里有许多话似的,陶秀英忽儿也看懂了,他这一个礼拜一直心心念念记着来这里,真来了,还是有些不安,因为不知道她怎样想,一时心慌起来,给他泡了茶,说,“说是碧螺春,不太好的,味道还可以。”茶叶还蜷在杯底,渐渐有几粒舒展开来,开始往上浮。
“你喜欢碧螺春?”
“也谈不上多喜欢。三十块一两。不知道真的假的。我欢喜看着它泡开来的样子。真是很好看的。像一个人睡醒过来。”
周菊舲迎着光,若有所思地朝着杯里望了一会,说,“遇到合适的找一个嘛,何必苦自己?”
陶秀英心里一怔,脸上却笑笑,说她已经习惯了。看她不想说,周菊舲又说,“好茶叶我那边有一点,过两天给你拿来。”陶秀英说不用,周菊舲叫她不要客气,喝着茶,朝四周望着。
这房子早不是钟时鸣带她来时的光景了,重新刷了白,新做了格子移门,移门上挂着白的细纱帘子,透过这一层薄纱,能看到里面白的桌子柜子,床上摆着粉红小花朵的被褥枕头。
周菊舲放下茶杯,杯底磕着玻璃台面,“卟咚”,很响的一声,她仍低着头。周菊舲轻轻地拖过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叫她,“秀英。”陶秀英的手动了动,周菊舲仍握着她的手说,“秀英,何必苦自己?别的我没有。你愿意,我有时间就过来看你一下。”
陶秀英心里咯噔一下。她明白周菊舲话里的意思。这第一次,她便不是十分的情愿,又仿佛已到了码头,船也开过来了,她只有走上去。
周菊舲走了许久了,她收拾着剩菜,面孔还是发着烫。心里又并不以为羞耻。早料到了,他第一次到医院里来,看他的眼神,就料到了,不过是迟早。迟早要这样。五个月,已经够长了,长得对得起她自己的良心了。她洗了澡,钻进被子里关了灯,还不到八点。隔壁的电视机音量开得很响,月光从窗帘没拉紧的地方透进来落在地板上,留下一条细细的银线。她不觉想起到上海的头一天,月光在钟时鸣脸上镀的那层银边,已经那样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