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例在入正月前关家要集聚祠堂祭祖,同列祖列宗报备一年来的人事,祈求保佑新的一年风调雨顺。
西洋钟不到清晨六点,关老爷为首的关府家眷就准备上香了。新添的孤笙抱着长安同颂扬兴宝跪在后面,前面依次是按照辈分跪列。
孤笙看着一直在打瞌睡的颂扬,爱怜地将他要歪倒的身子下塞了自己跪坐的蒲团。回头过来,前面的觉非也偷偷将自己的蒲团推给她。孤笙淡笑,扯过来跪好,伸手轻轻去握握他,却被觉非抓住不松手。
“放开啦……”孤笙暗语,喜玫听见动静向他们扫了一眼,孤笙连忙低下头动一动:“会叫爹骂的。”
觉非总算意犹未尽绕过她,缩回手去又端正的坐好。
孤笙抱着长安,听着关老爷一个个念着子孙的名字,按理说,长子长孙应当跪倒前面去,只叹颂扬的身世是这般凄凉,不能作为关家的长孙,仿佛是一道特定的印记刻在他的头上。年纪小还好,等到逐渐成熟,他会很难过吧。觉麟跪在灵位下面,耐心的听着父亲向祖先汇报,时不时也会瞄一眼颂扬的方向。觉麟迟迟没有娶亲,也是考虑到了颂扬的吧。以前不知道,原来父子间就算相隔开来也会靠着亲情的本能去寻找对方。
长安至今还未有大名,孤笙心中是有愧的,若不是自己的身份公开,女儿也不会受此冷落。虽然日子还在太平的过着,做娘亲的心中却始终都有亏欠。
祭祖完成,孤笙帮着丫头们在后厅和面剁饺子馅儿。华露过来监工,瞧着孤笙包的饺子个个都像元宝一般可爱,十分欢喜。又见她剁的馅子均匀细碎,比丫头们的简直是鹤立鸡群。回屋去报告了翠馨,直夸这个亲娶得值。不管门第,真是百里挑一的好媳妇。
翠馨点头,喜玫跟铜燕的身世出家也不算好,不是依然可以在这个家好端端存在么?不过,始终是做小的命运。
白日孤笙正在灶房检查着小年夜的饭菜,听得芦儿又气得在外面跳脚,唤她进来切鱼块。芦儿十分抱不平地拿起菜刀冲着案板上的几条上好的带鱼出气,孤笙看着飞溅的鱼肠子急忙按住她:“这又是谁招惹了你,活活糟践这好东西了,快些放心我来吧。”
芦儿搁下菜刀气呼呼道:“少奶奶!您可不知道,那位洛小姐又来了,还说来拜年的,非要拉着老太太认干娘呢!”
“认干娘?”孤笙懵住:“看来霜南小姐是真心想要融进来的啊。”
“呸!少奶奶,指不定是她又想着怎么勾搭二爷呐,可别把她想好了。”
“芦儿!”孤笙捏捏她的脸:“我是对你太放松了,不许瞎说。你好好拾掇这些鱼,免得老太太要骂了,我答应了二娘陪她去做新衣裳,就先走了。”
芦儿气不过的应着,怨自个的少奶奶太单纯太善良,人人都想来欺负。人家都明摆着要进门了,还这般不愠不火。
大年夜,难得一年变迁还可以聚在一起吃顿饭。这一年关家年头忙到年尾,有喜亦有悲。觉非倒是乐得很,长辈们畅叙幽情时就拉着女儿的小手逗她笑。
年初三亲友们开始串门子聚会,觉非正想带着孤笙去明湖赏雪,扯出去年给她买的那件大氅来包裹好,走到前院,看见翠馨同华露也换了新装站在那里。
“不介意我们两个老家伙跟着你们小两口一同出门子游戏吧。”
华露笑眯眯看着孤笙:“长安睡了么?”
孤笙从觉非手中抽出手来笑道:“不介意不介意,人多才有年味儿。长安让芦儿看着呢。”
觉非很是不悦:“还真是巧,订了四人座的船,就怕挤呢。”
“你这个臭小子!”翠馨敲他的脑袋:“鞭炮一响,一个儿子白养!有了媳妇就不乐意带着老娘出去玩啦?”
众人一番乐,门房通报有客到。今年关家不景气,来拜年的人少之又少,这会儿是谁来了?觉非一瞥眼,见是西医诊所的伙计拎着几瓶洋酒进来。
伙计登门,将礼盒抱好作揖道:“给老太太少爷奶奶们请安!恭祝新春大吉!我们理大夫回德国去了,年二十九就走了,留下这些个让我给爷送来,并祝福少奶奶身体健康!”
“嗯?这洋大夫也赶回去过年呐?”华露看看他怀中抱着的洋酒盒子,还真是漂亮,上面还有个红包,笑道:“瞧着洋人,才待了几天啊,都懂得送红包了!”
“去领赏吧。”觉非接过礼盒翻看着,伙计鞠个躬离开。“应当是孤笙看病的单子,我让他给孤笙检查来着。”他说着拆开红包,果然是几张洋钞下面夹着张白色的单子。
“哎呀,芦儿那丫头不是说上回那什么理查理德的来笑眯眯地,笙丫头一定没事了,还劳烦人家特地跑了两趟,真是的。”翠馨摆摆手:“收起收起,咱们去玩,回头给西医所也回点礼。”
孤笙看着觉非的神色不太好,踮起脚尖来看着他打开的报告单子,全是洋文,她看不懂,便问:“我的身子没事吧?”
翠馨见他只顾痴痴皱眉盯着看,便过去捅捅他:“老二,上面写了什么?不是那洋鬼子给咱们要账多加钱吧?怎么脸色这样差?”
“呦,居然都在呢?”
循声抬头,霜南俏容站在门边:“给太太少奶奶拜年来了,几位是要出门子么?看来我又是来得不巧了。”
“没事的娘,”觉非收起单子来,“孤笙很好,我们先去赏雪罢。”
“这混小子,吓唬娘玩儿呐!”翠馨又拍拍他,孤笙却在他眼中寻不到一丝喜悦。
孤笙向霜南行个礼:“小姐过年好。”
“洛小姐呐,我们几个去明湖赏雪,您是来的不巧了,也给府上拜年了!”
“没关系的二太太,是我没有提前预约。不过二爷的脸色是怎么了,少奶奶身子无恙,你应该开心才是啊。”
觉非冷冷看她一眼道:“我是因为有个不速之客才心情不好。”
“老二!”翠馨扯他一把,转身笑道:“霜南小姐,我们就一同走吧。”
“好啊老太太,”霜南欲走,却停步道:“不知道二爷请的是哪家西医馆的大夫,家母最近风湿痛得厉害,中医不得治,也想请西医呢。”
翠馨想想,碰碰觉非:“老二,哪一家来着?”
觉非死死握着那张单子,脸色已经铁青下来。
“老二!这熊孩子!”翠馨上去一把扯过来那张单子,觉非大喝:“拿回来!”
“越来越不像话了!”翠馨气得打了他一拳:“哪里能跟你娘这样讲话!”
霜南不动声色的拿过翠馨手里的单子去念道:“原来是汉克医馆,二爷真是小气,都不肯把好医院共享么?咦……这孤笙的报告单是不是写错了,这个单词是怎么念来着?啊对了!infertility!不过这意思……不是‘不育’么?”
“什么!?”翠馨扯过单子来,“洛小姐,你说这上面写的什么?”
“我想肯定是写错了,”霜南浅笑道:“怎么出个疹子给诊断出不孕来了呢,说是兴许服的药物除了岔子,总之就是孤笙现在无法生育孩子了。”
“什……什么?”孤笙膛目,手儿捂上腹部,“我不能再生孩子了么?”
觉非咬着牙攥拳,“我会等着理查德回来给我一个交代!在这之前我绝对不信。”
“怎么可能!”华露识几个洋文,拿过去仔细看着,“笙丫头不是才生了长安,怎么会给说不育了呢?”
“这……这都是为什么……”翠馨只觉得头昏,华露扶着她道:“这事情还不能确定,怎么能凭这个洋人一家之言就认定笙丫头肚子不能生养了呢!”
“希望如此……否则我会砍了他。”觉非愤愤念着,看向已经眼神空乏的孤笙,拉着她的手:“等十五一过,天暖医所都开了门,我们就去看医生,我绝对不信,你也要对自己有信心懂么!”
霜南大吸口气,轻轻退出门去,孤笙……对不起,大不了,等到我过了门,就说你的病又治好了,可以生了……
“不能再受孕?”关老爷皱眉:“当真?”
“只是那洋大夫所说,加上回国去了,现在正月里诊所都关着门,华大夫也不好查这个,所以只能等等看。”
关老爷装着烟丝,又将烟丝通通倒了出来,“若真的是不能再生育了……”
“那我们再疼她也白搭。”翠馨幽幽说道:“无后……觉麟那里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这觉非这里又是这样!哎……我们就算不要那洛小姐,孤笙也势必要大度的接受觉非纳妾。心疼归心疼,充其量也只能让她做大房,只是这孩子心里比想象中的要韧多了,不晓得懂不懂我们的好意。”
“这对她而言已经仁至义尽,我们也没亏欠她什么,毕竟关家定要留后才可以,否则我闭眼之后哪里对得起关家历代列祖列宗?她有了个女儿,大不了我们就认了她,列进关家族谱,这对她不错了!她还能怎么样?”
翠馨默默听着关老爷说教,心中一团乱麻,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去向觉非和孤笙开口。都立春了,济南府又落了大雪,这个春天来得晚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