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杨府,外面的空气真是别样新鲜。
天亮了,我跑到醉仙楼吃了顿好的,准备了些干粮准备去姑苏,师父的老家。买包子时发现醉仙楼里住了不少江湖人士。走江湖的人和一般商人游客不一样,行事作风一眼便能认出来。尚阳剑的事虽然已经过去了几个月,但是在无风也能掀起三尺浪的江湖,我依然不敢掉以轻心,拿了包子赶快走人。
也不知是不是疑心太重,我总觉着不仅仅是醉仙楼,整个扬州城都弥散着诡异的气氛,哪里不对说不清,只是真的太多江湖人士,比前阵子扬州首富做大寿时还要热闹。
我警觉地观察着每一个路人,留意他们的衣着装束,言谈举止,就怕他们是来抓我的。我缓缓地进了一个小巷,边想这事,边往前走,突然一下子右脚脚踝被什么绊住,跨不向前了。
我烦躁地骂了一声后低头一看,右腿正被一双满是鲜血污泥的手环得死死的。
经常被杨二少捉弄,我第一感觉便是谁又在拿我寻开心,惊得一跳转过了身。一看身后,真的趴着一个人。他的衣衫布满血痕却是上乘质地,发丝很散乱,脸朝着地面,不知长相,手里还握着一根很长,形状很奇怪的黑铁棒子。
这是……
我好奇心起,小心翼翼地向前探去。愣是没想到他猛地一抬头,瞪圆了眼睛,表情也是狰狞扭曲的,凶神恶煞,像极了庙里的四大天王。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接连后退不敢直视他。
还好他也未维持多久,怔了一怔,便闭上了眼睛不断喘气。
看他气息紊乱,身上横竖几十道的刀伤,衣服也被撕得破破烂烂,沾上的血迹还没有转暗,我猜测他刚和人搏斗不久,且落荒而逃。
混迹江湖这许多年,我最是知道闲事少管,尤其是这种要人命的事情。我看了看他,识相地后退了一步,打算避开。可我刚迈开步伐,后脚又是一个提不上前。
您老和人对砍输了拉着我算什么事?我心下焦躁,奋力抽腿,可抽了半天也没抽出来。
我急了,转身摊开手掌,打算在他后脑勺再补上一下,彻底让他睡过去算了。却没想到他吃力地将右手上抬,把那破铁棒子送至我面前,“这个……送到一心居……给小……小……”话没说完,他两眼一翻,抬着的手臂猛地一垂,趴了下去。
啊?一心居?
我一头雾水,挠了挠头。再一看那人,已经没了动静。我一惊跳出了三丈之外,用手去试探他的鼻息时,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的呼吸。
我蹲在地上,看着那位仁兄的尸体,着实迷茫。
他这算什么?没人可以托付,临时抓个人来救急?我捡起那铁棒子看了看,黑漆漆的,沉得要命,拿去当废铁卖也许会值几个钱,实在不是稀罕物。转念想想又不对,他到死都要求着人送走,肯定不会只是一根废铁这么简单。
我怕节外生枝,叫别人误会是我杀了人,琢磨了一刻捡起铁棒子就走。至于目的地,当然是当铺。值不值钱,是不是宝贝,当铺的人肯定比我更会看,要真是宝贝,换几个钱花花也不错。
我认为我想的没有错,换了别人也一定会这样。可是,当铺的老板一看见这铁棒子,恨不得放狗连带着拿石头砸着让我快滚。
我伤心了,那位仁兄当真给了我一根废铁,我还得不计报酬地帮他跑腿,怎么说我都是吃了亏。
我狠踹了一脚路边墙角,心有不甘地拿着这玩意砸了一下墙,却不知道哪里冒出了一群人,指着我便叫:“就是她……别让她跑了……”
我一愣,快速扫视了周围一圈,没人!
不会是来抓我的吧?
“借道借道,借道借道……”
我后退一步,掉头就跑,这倒霉的一天……
我脚力非凡,甩掉几个人不在话下,可是我却愁得慌。这才从杨府出来就被人认出了,他们抓不到我就一传十,十传百,照着这个速度,岂不是一下子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在扬州城?好可怕!
灰溜溜的,我当晚又回到了杨府。杨家统领着扬州各郡的军政民生,在这块地界上,自是哪儿都不如这里安全。
我消失了一天,依照杨二少的个性肯定不会就这么算了。我前思后想,顺着他的性子总算是想到了补救的办法。
我放下包裹,从里面翻出了一本前朝第一才子的画册。当然,单纯的画册杨二少是没兴趣的,而这本--珍本《春宫秘戏图》他一定喜欢。
我拿着画册装作兴高采烈地冲到了他房门前,大喝一声,“二少爷,好东西!”说罢踹开门就进去了。
在平时,杨二少定然会抱着某位漂亮姑娘,然后会懒洋洋地看我一眼,接着问我是什么好东西,可今日却是一个姑娘衣衫不整地抱着他,在解他的衣裳。那姑娘正是韩灵素韩大小姐,杨二少却也一手搂着她的腰肢,头埋在她的脖子间。
我该算走运呢,还是倒霉呢,怎么总遇上这种事?
那二人都转过头来盯着我看,韩灵素那一脸纠结和愤怒我都无法形容了。杨二少倒是一脸坦然,仿佛眼前的一切和他无关。
“继续……继续……”我讪笑了一声,赶忙低头退了出去,还不忘双手把门带上,屋子里霎时极度安静。
老实说,我觉得韩灵素还挺倒霉。别人都说“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层纱”,这姑娘都主动多少回了,怎么硬是没能将自己推销出去反而越来越没了销路。
我看了一眼手中的画册,随意翻了两页。画册上那一对对努力奋战的男女都保持着一种昂扬的姿态,似乎越战越猛。要不,我做一回好人送一份大礼,也让韩小姐知道我是无辜的?
我咬着唇思索了片刻,咬了咬牙又折了回去。
砰!门再度被推开,杨二少也恼了,瞪圆了眼睛看我。韩灵素的衣裳从脱了一半直接过渡到了一丝不挂。她本就皮肤白皙,身材也是凹凸有致,双腿又修长笔直,曼妙的躯体是人见了都会垂涎三尺,如果再用上这本《春宫秘戏图》,降服区区一个男人还不是小菜一碟?
我径直走了过去,把《春宫秘戏图》塞到了她手里。
“韩小姐,你请自由地……”
我话没说完,就见韩小姐的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直至焦黑如墨。啪的一声,她狠狠甩下《春宫秘戏图》,猛地一把掐住了我的脖子,积压许久的怒火在这一刻喷涌而出,“我忍你很久了!”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的这句话,那眼神、那动作就和当日捏死小黄雀一般无二。
“咳咳……咳咳……”我被掐得喘不过气,两手抱着脖子挣扎,那窒息而憋闷的感觉让我觉得脑袋都快要爆了。
完了完了完了,这一下小命不保了!我心底正狂喊呜呼哀哉,忽然那不断加重的手劲停住了。
“放开她!”几乎是一种命令的口吻,杨二少扼住了韩小姐掐住我脖子的手,沉下了脸。
“修齐,你是在对我说话吗?”韩灵素眉头扬了扬,睥睨着杨二少,“你从来都不会这么对我!”
杨二少没有解释,冷冷地一掌打开她的手臂,将我护在身后。
韩灵素一个趔趄,后退了两步坐倒在地。由于太过生气,她的呼吸越发急促,全身都在颤抖,面部表情已经趋于扭曲。
“杨修齐,你打我……”声嘶力竭的一声吼,声音刺耳得几乎穿透耳膜。
我护着嗓子干咳,着实没弄懂个所以然来。杨二少冷漠地看了她一眼,全然不在意地拽着我的手臂出了房门。
这是怎么回事?是他们俩的问题,还是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杨二少速度太快,我被拽得一路小跑。而身后,沙哑得近乎疯狂的声音却不断地回荡。
“杨修齐……杨修齐……”
我一直知道杨修齐很冷血,却不知道他会这么对韩灵素,是出于什么原因,我看不透。
我跟着他到了花园里,花园里的月季开得正盛,姹紫嫣红的一片在夕阳余光下金灿灿的,空气中也飘荡着甜腻的香气。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放开了我,忽而转身看着我的脖子,指尖轻点着被韩灵素掐过的地方,“痛吗?”
经过这些事情,我知道和他保持距离的必要性,忙一个后退,摇了摇头。
痛,当然痛,那韩灵素是想要我的小命,怎么会手下留情?
“多谢你替我解围!”他唇角扬了扬,眉头一挑又恢复了平常那吊儿郎当的样子。
“解围?”
“素素从来都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如果你不出现,今日我很难脱身。”他理了理凌乱不堪的衣服望着夕阳。
“哦,怕也没那么容易善罢甘休……”这么说来,我不是帮了韩灵素,而是坏了她的好事,怪不得她恨我。我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不过作为女人,韩灵素都做到这步还是失败,这也太惨烈了些。我发自内心地同情她,“韩小姐真可怜!”
杨二少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似笑非笑道:“从她怀有目的地接近我那一天开始,她就注定失败。在我面前一再耍手段,她更是失败!”
“啊?”真相?
“韩家以为通过联姻可以吞并扬州,从而拿下整个江南。可他选错了对象,我大哥或许会考虑反利用一下,而我是绝对不会为了家族利益这么无聊的事情留着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在身边!”杨二少似在给我解惑,说完后幽幽叹了口气。
我望着天空想了想,总算是理出了个思路。
韩小姐这么不遗余力地勾搭杨二少是为了达成其老爹吞并江南的目的,杨二少这么不冷不热地对她是因为不想为了权力争夺放弃个人的坚持,那我呢?我夹在中间算什么?箭靶子?
我愣了愣神,眼前一晃便看到杨二少目不转睛盯着我的脸。
他忽然一本正经,好可怕。我惊问:“干什么?”
他眉头蹙了蹙,指了指我的眼睛,“有东西!”
这一指我慌忙用手在脸上揉了一圈,不会是眼屎吧,太丢人了……
陡然,杨二少哈哈大笑,赞许地揉了揉我的脑袋,“很好,你的眼里已经能看得到本少爷的存在了!”
这哪儿跟哪儿……这时候……这话题……你哪里存在了……
据我所知,杨家做这江南一霸挺不容易。前有狼后有虎,还要防着家里有内鬼。
杨老爷是淮南节度使,统领扬州一带的军政。自古以来扬州一带就是富庶之地,鱼米之乡,担负着北方军粮的补给和全国近一半的贡赋。而今皇帝无能,天下纷乱,也不知有多少人觊觎这块肥肉想伸爪子。摄政王、镇海节度使这些野心勃勃的家伙就更不用说了,可怜了杨家一老一小日夜奔波操劳,倒是杨二少乐得清闲,什么事都不管。
我时常在想,我要有这么个儿子干脆掐死算了,整日游手好闲不干正事,看看同是一个娘生的大少爷,忙里忙外多有担当。
这不是我说的,是杨家表小姐说的,就是那个六夫人的侄女。
说起来,在杨家也就只有她和我投机,一见面就觉相见恨晚。可自从搬到了杨二少的小院,他老是不准我和她接触,理由很简单,表小姐太烦人。
表小姐烦人我没察觉,我就觉得她有眼力啊。
当初她就对我说,韩灵素这次跟着韩博广来扬州肯定不会回去,事实证明她对了。她又对我说,韩灵素会先用温柔攻势,拿不下会采用非常手段,杨二少也一定不会乖乖就范,事实证明她又对了。她还说,最后的结局一定是韩灵素恼羞成怒愤然离去,杨二少皆大欢喜和心上人执手相伴,只羡鸳鸯不羡仙。她说得神乎其神,对此我持保留态度,这种情节实在太像戏文了。
抱着八卦心态,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二少爷的心上人是谁呀?”
表小姐只笑不语,就盯着我看,看得我全身都发了毛。
我吗?开玩笑,怎么可能,他都说了挡桃花,挡桃花,挡桃花而已!
“笑笑,你啊,太不懂男人了!”表小姐一脸孺子不可教的神情。
“你懂?”她比我还小三个月,小丫头片子一个,懂什么懂?我很不屑。
她却不依不饶,追着我说道:“男人啊,天生就是犯贱的,越是送上门的越不在意,你越是疏远他,无视他,不当他一回事,他越是会屁颠屁颠地跟着你,甩都甩不掉!”
什么乱七八糟的破理论,她这一说我越发不屑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欠抽的人,这孩子是看戏走火入魔了吧?
韩灵素和杨二少这么大闹了一场之后,我被杨二少主动送到了表小姐那里。对此我好一番疑惑,他是转性了,还是和表小姐感情增进了,还是……
三天之后,终于出事了。
韩灵素恼羞成怒,把自己弄伤了跑到杨老爷的面前大哭了一场。杨老爷怒不可遏,当晚便当着众人的面用藤条抽了杨二少一顿,并罚他去跪祠堂。
消息是表小姐的丫鬟打听来的,我一听就慌了,急忙问她,“我呢?有没有提到我?”
那丫鬟道:“二少爷把所有的事情都一个人扛下了,根本就没有提到你。”
我松了一口气。看不出来,杨二少还有点良心。
接着她又说:“老爷还罚他不许吃饭,二夫人求情也不管用了。都跪了一天一夜了,身上还有伤……”
说到此处,表小姐盯着我看了又看。我嘴角抽了抽,就当没看到径直进了屋子。看我干什么,又不是我惹出来的事。
这年头,好人和坏人的区别就是,坏人可以肆无忌惮地做任何事,最后还照样吃得香睡得好,而好人却要为了一丁点儿的小事寝食难安。
明明杨二少跪祠堂和我没关系,可到头来食不下咽、辗转难眠的却成了我,小丫鬟白天说的话一直在脑子里转。
他挨抽是他欺负了人家韩小姐,他挨饿是因为他逆了他老爹的意,我怎么就这么不放心呢?我也是个大度之人,看他到最后还知道把我送离那是非之地,还能够不把我拉下水,前面的事情就不计较了。
想到此处,我偷偷下了床,跑厨房去热了些吃的潜入了祠堂。
时值初秋,天气微凉,夜间时常起雾。祠堂走廊昏黄的火光在薄雾中时强时弱,将从那儿走过的更夫身影拉长扭曲,映在墙壁上,有些像张牙舞爪的怪物。我躲在大树下,等前方身影渐渐走远,看了看四周无人之后,悄悄地从树后潜了出来推开了祠堂大门。
祠堂里面摆满了牌位,供奉着杨家的祖先,墙壁之上还挂着画像,却是不见半个人影。
“二少爷……二少爷……”我找不到人只好站在原地轻唤。
帷幔之后,传来一阵朗笑,接着有人唤我,“笑笑,笑笑。”
我抬头看去,小王爷探出半个身子冲着我招手,杨二少也歪着脑袋在笑,手中还拿着酒杯。
这是在受罚吗?小王爷怎么跑祠堂陪杨二少喝酒了?
我顿了顿,而后走了进去。掀开帷幔一看,那二人席地而坐,地上摆着酒菜,完全无视杨家老祖宗的存在。
“你们……这是……”我一下子蒙了,指了指小王爷,又指了指杨二少,着实不知道该先问谁。
不待我发问,杨二少一拽将我拉至身旁,将杯子递到我面前,“既然来了,陪我们喝酒。”
我没理他,推开杯子看着小王爷,怎么也想不明白,“阿呆,你怎么会在这里,怎么又……”我猛地一指杨二少,要他解答。
小王爷眼珠子动了动,道:“我和二少爷很投缘,一直没有机会畅谈,所以主动找来了。”他顿了顿,看着我,“那你呢?”
杨二少眉头挑动,似也想知道。
我慌忙将手里的食盒收在身后,佯笑道:“我啊,路过,路过……”
“这是什么?”可我话没说完,杨二少手臂一伸,将我身后的食盒拿上前来,眉头一蹙便将里面的菜都端了出来,“栗子鸡、清蒸鲈鱼、笋尖炒鸭肉、梅菜扣肉……都是我爱吃的嘛!”
我有些想抽他,知道就知道了,非要说出来让我难堪,这很好玩吗?我讪笑着点头,只好继续补充,“听说你被关了,就顺道……”说这话的同时,我刻意往小王爷身边挪,杨二少这人得意起来时常忘形,还是小王爷安全些。
说话的这会儿,我却是看到小王爷一声不响地喝了好几杯酒,脸部表情没变化,目光明显冷了很多。
“笑笑,你是在心疼我吧!”果不其然,杨二少就是给点颜色就开染坊的主,又是一拽将我拉了回去,大笑着就差在我脸上来一口。
我窘迫至极,苦着脸向小王爷求救。这孩子关键时刻倒是不赖,一把将我拽了回去,不慌不忙道:“笑笑,帮我倒杯酒!”
“好!”我求之不得,拿了酒壶斟满酒后,在他身边坐下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