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儿。”我唤着她的名字,从沉睡中清醒。
我知道,这三年昏迷做的那个梦并不是梦。
床,我竟然躺在床上,可是四周空无一人,天儿呢?!
还好,她只是不在我的房间而已。
如果我好不容易清醒,好不容易回忆起来,她却已经不在,这让我要怎么去承受?
我已经承受过了一次,失去她的痛苦。
今生今世,我都不会在离开她的身边。
当她宣布登基要立那个男子为后的时候,我的心都凉了。
那个名为君思君的孩子,让我红了眼的嫉妒。
好在,她没有让我等太久,半年时候,那个女子一身华贵红边黑底曲裾,出现在了我面前,笑颜如花,一如许多年前:“羽哥哥,我们走吧。”
“你……知道!”
我不打算告诉她我曾经是她的师傅,我害怕打破这片时空的禁忌,让我们万劫不复,更害怕她用异样的眼神看我,我这个当师傅的爱上自己的徒弟……
“未央告诉我的,如果他不说,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隐瞒?”她显得有些生气。
“天儿……我……”我真的害怕她生气……
“过去的我不追究,但是以后,你不能再擅自离开我。”果然是女王的气度,那口气不容拒绝。
“知道为什么我给自己其名叫墨离么?”
“因为我脑海之中总是有着一个女子的身影……”
“墨离,莫离,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那就不要离开,陪我去看雪月风花,陪我等待冬雪夏荷,陪我踏遍锦绣河山,陪我……”
“你要的,我都陪你。”
“你说的,我都答应。”
“我要你爱我。”她突然很认真地说,那双漆黑的凤眸里是偏执的认真。
“天儿……“
“说。”
“我爱你。”
“我知道。”
几年之后……
“天儿我爱你!”
“滚!”
“天儿……”
“为什么不是你怀孕!!你才是男人!”
不比一般烟花之地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热闹,嗜好小倌这口又能上得起这花满楼西厢的,非富即贵,来头都不小。
所以西厢根本没设大堂坐,都在二楼上面,一个个包厢相互隔开。客人在包厢内往下能清晰的看清场中人,外面人却又窥视不到里面风月隐事,着实是费了一番心思。
现在场中是一眉目清俊的少年。双手横持玉笛,一曲“君天下”抑扬顿挫,金戈铁马,由高到低,渐渐静息。
自从昔日凤翎君城墙之上一曲之后,这曲儿就算是传开了。
一时之间,人人爱及。
而这个少年就是今日始挂牌卖身的小倌,度雪。
年十五,原就是花满楼出了名的清倌儿,早已名声在外,今日专为他而来的此道中人极多。
发高束,袍飘逸,并没有太多的脂粉妆饰,但在有某种特殊爱好的人眼里,光其肉体,就已经足够吸引人。
自从上次出了个魅乱天下的魅影花魁之后,这花满楼的后继花魁是再怎么妖娆,都少了几分妩媚。
这不,换个花样,含羞待放,又是一种别样的风情。
更何况,十六、七岁正是最青涩却又诱惑的时候。
少年拿着笛子垂手静静立在中间,表情说不上悲,也说不上喜,甚至不见其忐忑紧张,他微微仰头,专注的看着远处一处跳动的烛火。
只有垂在身边紧紧握着笛子,近乎要握碎的手,才能窥视到他心中些许不甘。
南萧北笛,说得再好听,捧得再高,也不过是个低贱人罢了。
清倌儿,还能清一辈子?早晚有这么一天。
他七岁就被亲生父亲卖到这花满楼来,至今已经近十年,能熬到今日才挂牌子,运气已经是太好太好了。
小倌卖的就是个幼、稚嫩,等到上了二十,送上门都没人要。
这西厢,十二三岁的童子烟视媚行的到处都是,能留他到十五,爹爹对他已经很不错了。
“一百!”楼上东侧包厢内爆出第一声叫价,这单位自然是金刀。
这风月场里清官儿挂牌,倒有些像后世的珍品拍卖叫价,价高者得。最后胜者不光得其初夜,还能连包一月,一月后,这名小倌就正式挂上花牌,卖艺也卖身了。
随着第一声开价,场面慢慢沸腾了起来。
度雪本身就极红,吊了这么些年,让对他有心的人胃口都吊起来了,这价格立刻就攀得很高。
朔煜竖着耳朵听众人的叫价,满脸放红光,眼珠子都似乎渐渐绿了起来,现在的他,满脸市侩,完全和当年的第一公子判若两人。
他眯着眼,这度雪也就现在清高着,过些年头,或许过些日子,就不是这表情了。
人,总是要为自己算计考虑的。
人情冷暖,银钱才是王道。
“一千。”
某间包厢里颤巍巍的飘出来一句,细弱蚊吟,但奇怪的是,每个人都听见了。
原本沸腾得有如菜市场的西厢立刻静了下来。
已经叫到五百两了,这位翻倍加,看来是势在必得了。当下大多人都暗暗摇头,放弃了。反正以后又不是玩不到,范不着费上这么多银子,还得罪人。。
一千!又是一个一千!想不到魅影之后还有小倌能卖到一千金刀!
谁出的这么高的价?芙蓉包厢里的李大人还是牡丹包厢里的赵小姐?他们两位对度雪最是痴缠了,朔煜笑的眼睛都弯蜷了。
片刻后,朔煜一脸痴呆的抬头看着二楼漆画着妖桃的包厢门,她记得,这间包厢里,好像就是那位只带了一个随从的贵女……
那大厅之中随侍的少年,一个个都看傻了眼。
要在平常,看这么位豪客,还不得一个个黏糊上去嗔闹娇赖上几句?
好歹吃不着肉蹭点汤喝喝,可他们都乖乖的,只敢用眼睛相互瞟瞟,连那女子的衣角都没敢伸手沾一下。
开玩笑,没看见她身边那男子气势骇然吗?
这哪是随从啊,这分明就是夫君!
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里警告的意味实在太明显了!
其实,就算不被这般警告,他们也未必敢黏糊上去。
那女子的周遭分明也散发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气势。
可惜了,美成这样的女子。
他竟值这么多钱呢,度雪勾起嘴角,讽刺的笑。
这要让他那现在不知混在哪里、是死是活的赌鬼爹知道,恐怕会吐血呢,当年他卖他不过才卖了三十枚,银花。
朔煜眉开眼笑地亲自领了度雪到包厢,他眼尖地发现桌上那盏茶,看样子,这小姐是连嘴都没沾一下嘛,果然是女儿家做派,他这特意交代人上的最好的碧螺春,就是王公贵族都招待得起呢。
不着痕迹的将这些看在眼里,朔煜不耐烦的冲着小倌们连连挥手喝道:“下去,都下去!没得污了小姐眼睛!”
度雪这才抬头看去,那斜斜倚靠的大椅上,翩翩广袖,裙摆拖到地上的,好美的一位女子。
只是度雪一触到她的目光,立时不由自主的垂下头去。这小姐好生威势……
“那个,小姐呀——,……”朔煜扭着水蛇腰凑过来想要巴结几句,哪知这一张口就卡了壳。
所有的形容词放在她身上也形容不出她万分之一的尊贵呀!
找不到话好说,朔煜随手把度雪让到身前:“唉,我们这度雪呀……”又卡了。
朔煜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干笑得上好的粉都快抖落了。
风月场上混迹了三十多年,他还没像今日这么尴尬过。
他们家度雪再好能比的过这小姐身边的那个同样气质不凡的公子?论容貌论气质,就是十个度雪也赶不上呀!
那那里是人,分明是修炼成灵魅的桃花妖!
亏得他眼拙,当时这公子蒙面他还以为是一般的随从。
最后只得把度雪那南萧北笛与江南白大公子齐名的名声一阵猛夸。
少年侧脸盯着墙壁,心里悲凉嘲讽得只想疯狂一阵大笑。
卖身给这么一位美貌与气质并存的女子,对他而言,比原想最不堪的还要觉得羞耻。
说什么南萧北笛,他一个卖身的小倌,凭什么跟人家大公子相提并论?
若是别人,卖给这么一位贵女,怕是被窝里都要偷笑。
可是他却觉得自惭形秽,她的好她的美,更衬托出了他的不堪,不是么?
心比天高,奈何却身为下贱!
天下一双漆黑的凤眸微微抬起,朔煜立马消声。
她懒洋洋的伸出手,竖起两根素白的手指来向后招了招。
墨离一脸无奈,从怀里抽出两张金票递给朔煜。
朔煜眉开眼笑的接过,刚想转身走,墨离却又抽了两张出来递过去,朔煜立马脸皱得咸菜似的,不情不愿的艰难道:“赎身。”
饶是正一心愤世嫉俗的度雪,听见这两个字也猛的抬起了头。
这是风月场里默认的规矩。
如果买下花魁的初夜的人,愿意再添一半,那便可替花魁赎身。
这种竞拍,托儿自然是不少,因此都价格不菲。
愿意再添一半替花魁塑身的,当真是少之又少。
只是这千两黄金的天价一出,可怜了后面人了,这价没这么好破的。
朔煜踌躇了一下,放度雪走,他还真舍不得。
墨离懒懒的将金票轻轻拍在桌子上,朔煜看着红木桌上慢慢陷下去的手,忙不迭的一把抽过金票来紧紧攥在手心里,陪着笑道:“奴家这就取卖身契去。”
度雪虽然可惜,但这价钱说实话高得都骇人了,范不着再贪心不足得罪这来历不明的人。
薄薄的一页纸递到面前,度雪一阵茫然,呆了好一会儿,才手有些颤抖的接过。
紧接着,又是一张纸递过来,是跟给朔煜的一样的五百两一张的金票。
度雪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呆呆的看着那耀眼得刺目的女子。
“笛吹的不错。”已经站起来让那个同样绝色男子给她系斗篷的女子淡淡道。
就这样?
度雪站在原地盯着两张纸看了半响,突然转身拔腿追出去,追到楼门口,人猛得站住,愣住了。
一整条长街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两排宫灯将花满楼照得亮如白昼。
街两边笔直的各站着一列金甲金盔的军士,一个个面无表情肃立,腰间悬挂制式军刀,两排长枪闪着森森寒光。
街那端是一辆华丽的马车。
道中站着一位披着一袭及地长的杏黄色翻龙纹斗篷的男子,长长的眉,深深的眼睛,宽宽的额,高贵得仿佛不应出现在这个尘世中。
夜风轻吹起他微微有些曲卷的长发,他就这么立在街心,安静的看着那女子。
度雪曾无比厌恨自己太过于出色的容貌,但今天,跟这个女子身边的两个男子比起来才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是。
所有人跪了一地。度雪听见后面桌椅反倒的声音,有人在喃喃道:凤翎君殿下……
刚为他花了两千金刀的女子行云流水的从这位尊贵的殿下肩旁擦过,刺绣着凤雀古纹的黑色斗篷将将及地。
他自然的转身,落后她半步。杏黄色斗篷上四爪的金龙仿佛欲飞起来,黑色斗篷上缀着的黑曜石深沉的华丽着。
侍从伸手拉开马车门,伏身跪下去。
天上人间。
——这次回来我只是想看看思君。
——我知道。
这次离开,便是永别。
那个女子的身影,终究再也不曾在长安出现。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