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姐到底和谁纠缠不清?半夜不睡觉,哭哭啼啼地打电话、淋浴,太夸张了。梦非忽然想起那天听管盒饭的王小毛调侃剧组,说剧组就像任何一个单位,各种角色都齐全,马屁精、工作狂、长舌妇、八卦王、专在小姑娘身上捞便宜的色鬼、专跟领导睡觉的女人,一样都不少。
唉,真是无奈,不想也罢。梦非暗自叹息。
这时,水声停下了。梦非赶紧放好手机,翻过身去。
张姐淋完浴,擦着头发从卫生间出来,轻手轻脚地上床。
梦非躺着一动不动,装作熟睡,内心又觉讶异,自己何时已学会这样沉着而不动声色?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究竟是一种宽容睿智的生活哲学,还是一种世故与狡猾?她说不清楚。
她隐隐觉得,长大或许并不是那么美好。一切虚伪、狡诈、掩饰、偷偷摸摸、暗自揣度、不露声色的本领都将应运而生,无师自通。
14
在拍摄现场,演员经常需要等待。等天气晴朗,等光线充足,等烟火部门埋炸点,等武术指导设计套路、给替身演员绑钢丝绳等等。除了正式拍摄,大量的时间其实都在等待中度过,时常等得人困马乏。
这天,在等天光的间隙,生活制片王小毛过来与梦非玩耍。
在梦非的想象中,任何地方管伙食的都应是那种胖墩墩、脸颊永远红彤彤的乐天派。而王小毛却是个标准的瘦子,脸色黄蜡蜡的。他是组里年龄最小的人之一,刚满二十,高中毕业就跟着当制片主任的表舅混剧组,没什么技能就管管伙食,管了一年多,混得比老剧组还油。虽说油腔滑调了些,但他为人亲善,风趣热情。梦非不讨厌他。
梦非刚进组的时候,王小毛也像组里其他轻浮的男青年一样,偶尔用些含蓄的荤笑话来逗梦非,梦非一概听不懂。后来他识相了,荤笑话不讲了,有好吃的好玩的倒是不会忘记拿来逗梦非一乐。
这天他教梦非用对讲机搞恶作剧,先调至某一频道,然后对着话筒学狼叫。对讲机里很快也传来呜呜叫声与之呼应,是制片组另一个小伙子。
梦非笑问:“其他人都听不到吗?”
王小毛说:“3频道是咱制片部门的秘密聊天室。”
“噢,你们制片部门都是狼呀?”
王小毛嘿嘿一笑,“这剧组里,哪个不是狼?”
梦非也笑,拿过王小毛的对讲机,转动按钮,调至1频道。
王小毛连忙阻止,“不行不行,1频道是导演部门,可不敢乱喊呀,会被骂死。”
梦非问:“演员组是几频道呀?”
“7频道。”
梦非调过去,也对着话筒学一声狼叫,然后立刻噤声。
果然招来演员组工作人员的众怒,“谁啊?谁啊?谁在鬼叫?吃饱了撑的!”对讲机里传来众人好气又好笑的抱怨。
梦非和王小毛笑得蹲下。跟着王小毛这样没正形也没恶意的大小伙子,梦非难得可以放肆地疯一下,不顾矜持地开怀大笑。
他们又把对讲机调到5频道美术组,继续恶作剧。
这时,金副导演走过来,在王小毛瘦瘦的背上重重一拍,“嘿,主任到处找你呢,原来躲这儿调戏我们小非非来了。”
王小毛讪讪地笑,嘟囔道:“我哪儿敢啊?小非非要调戏我,我倒是没二话。”王小毛是出了名的滑头,但梦非不太讨厌他,倒是有点讨厌金副导演,总觉得他有种莫名的危险。
金副导演转向梦非,笑眯眯地问:“非非,在忙什么呢?”
“没忙什么。”梦非扯动嘴角笑了一下,低下头。她觉得金副导演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让她局促不安。
金副导演不放过她,“既然闲着,咱们来对对戏吧。”
梦非有些怕他,又不敢拒绝,哦了一声,唯唯诺诺地翻开剧本。
金副导演拍拍她的肩,笑道:“这丫头,怎么还害羞呢。”
梦非整个人僵在那里,被他碰过的肩像是麻木了不会动一般。
就在此时,梦非余光瞥到另一人走近。她转过头,看到席正修。
他在不远处站定,对她招手,“非儿,你过来一下。”
非儿?梦非一惊,这是席正修第一次主动叫她的名字。他竟叫她非儿。这多么像梦中发生的情景。昨夜的梦中,他就是这么叫她的,甚至连声音和语气都一模一样。梦是未来的预言,抑或现实是梦境的复制?那梦中恐怖的深渊又是什么?她漫长的坠落又是什么?
梦非呆愣着,一时没顾上应声,也没听清席正修又说了什么。
“陈姐让你去补妆。”他重复了一次,声音低沉而温和。
梦非这才回过神来,噢了一声,又冲金副导演点头一笑算是告辞,如释重负一般跟着席正修一起离开。
她并非不解人事的笨小孩,此时已反应过来,就算化妆师让她去补妆,也不可能差席正修来喊她。他是特意来帮她解围的。
走远了,梦非抬头看他一眼,轻轻说:“谢谢你啊。”
他对她笑笑,没说话。
她又说:“你怎么知道我小名叫非儿?组里其他人都叫我非非。”
他仍笑而不语。
一如往常,他不太热情,但她的心情还是好起来,又自顾自说:“再告诉你我的另一个名字。”
嗯?他抬眼看她。
她调皮地笑。这一笑十分灿烂,露出了孩子的稚气,“木木。”她说,“是我的笔名。我用这个名字发表过诗歌。”
她又说:“知道为什么叫木木吗?”
“因为梦有两个木。”他终于说话。
“才不是。”她得意地笑起来,“听过越人歌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望着她憨稚明媚的神态,稍一怔,想说什么,却没有开口。
木尚有知,而君心尚不如木知。她心中的念头一闪而过,忽然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
两人一起走回了片场,都没有再说话。
15
傍晚时分,拍摄大场面。暂时拍不到主角,梦非便趴在场记姐姐放剧本的箱子上做数学题。做着做着,又碰到难题,她一时没有头绪,不知如何解答。梦非心中忧烦起来,便对着作业本,一手撑头,一手转笔,发着呆。
“两个木,在做什么?”有人走近。
梦非从作业本上抬起眼睛,看到席正修。
她想说自己在担心功课,又想,他是大明星,而自己眼前这些小事多么琐碎,不值一提,于是摇头笑道:“没什么。”她心中自卑,脸上羞怯,却不知自己这一刻忧愁而茫然的样子多么可爱。双眸湿润迷离,清新如初春细雨。一个女孩在她最美的年华里,对自己的美往往是不自知的。
席正修在她旁边坐下,拿过她面前的数学作业本看了看,微微一笑,拿起笔唰唰地在纸上开始演算。他身披铠甲,腰佩长剑,头盔上一丛褐色马鬃随风微微飘动。他身姿帅气英武,整个人还是戏中模样,是个古代的将军、中世纪的骑士。但这个将军或骑士却手执钢笔,在稿纸上演算着曲线方程。这景象有种说不出的奇异。
梦非看着他的手。他的手温暖有力,充满男性的阳刚特征,棱角分明,指节修长,执笔书写时显露出的气魄毫不亚于握剑杀敌时。梦非又看他的神情,他凝神算题的模样与他在工作中的专注一样,有种特殊的魅力。
梦非看得恍惚,不觉失神。
席正修将题目演算好,把本子推到梦非面前,抬头看她,笑着。
梦非看着本子上他的巧妙解答,惊呆了,“你……怎么会做这些?”
他但笑不语。
梦非仍呆着,过了一会儿才说:“你这么聪明,做演员可惜了。”
他说:“是,我父母曾盼我当科学家。”口气有些自嘲。
梦非笑,“你数学都白学了。不过,大部分人学数学都是白学。”
他看她一眼,说:“学过又忘了,和从来没学过,是不同的。”
梦非苦笑,“你怎么跟我们老师一个口气?”
他笑笑不说话。
两人一时沉默。梦非压抑着自己。
眼前这个男人,那么成熟、深沉、智慧。她几乎抵挡不住他的魅力。可她知道自己远远比不上他,又不甘放下心中卑微的愿望,因此又甜蜜又痛苦。
她害怕面对心里这团情愫,却也不愿抛弃这团情愫。这是最折磨人的。
过了一会儿,她想起什么,微笑着,对他说:“恭喜你了。”
“嗯?”
“我从电视里看到了,你要做父亲了。”
他一怔,沉默少顷,然后说:“此事与我无关。”
她看着他,说不出话。
而他马上后悔,怎么竟对一个孩子说这些?
那晚陶文嘉请他配合对媒体说谎以炒作新片,他拒绝,两人不欢而散。如今外界传陶文嘉有孕,他心中不满,但打算对此沉默。怎么竟对这个女孩吐露真相?为何要向她澄清?一瞬间,他被自己内心潜藏的念头吓住了。
她看着他,呆怔许久,说了一句:“对不起。”
他浅笑,有些疲倦地轻轻摇了摇头。
她忍不住又问:“那她真的怀孕了吗?还是假的,为了炒作?”
他抬头看着她。她太聪明。
他没说话。她又呆呆地追问:“你们相爱吗?”
他微笑着看她一眼,轻叹一声,仍没有回答。
她觉得已经不需要听到他的答案了。艺人需要经常撒谎。答案不难猜。
她又问他:“你,有没有真心爱过谁?”
他沉默了一会儿,从身边的草丛里摘下一根狗尾草,轻抚着掌心,“我第一次爱上一个人时,就是你现在的年纪。”
她愣住,未料他愿意敞开心扉。
他说:“高二那年,邻班的女孩,与我一起参加奥数竞赛。我得了冠军,她没有得到名次。但事实上,她比我强。我只是运气比较好。”
她暗自惊叹,奥数冠军!她印象中的奥数冠军都似科学怪人。
他难得肯多说几句,她便追问:“后来呢?”
“后来,我们恋爱了。”他微微一笑,泛着些苦涩。
“再后来呢?”
“再后来?”他笑着,自嘲一般,看着手上的狗尾草,没有回答。
她替他说下去:“再后来,你们一起复习功课,准备高考,仍是甜蜜恋人。再后来,你们考上了大学,两地恋爱,感情慢慢就淡了。
“再后来,你当了演员,成了明星,有无数人爱你。你风光无限,生活精彩,就抛弃了她,忘记了她,是不是?”她故作老练,目含笑意地看着他,“这一类故事,都差不多。”
他宽容地笑着,不反驳,也不回答,只是那笑容里忽然多了些哀愁。
她凝望着他,只见他静静地望着远处,思绪好像沉浸到了极遥远的岁月中去。她知道自己的话勾起了他的回忆。他曾有一个恋人,有一段或美好或悲伤的往事。她有些好奇,又有些感慨,他爱过的那个人,现在在哪里?
如今,她与他隔着千重万重的不可能和不可以:身份、年龄、历史……
是的,历史。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是一张白纸,是一个没有历史的小女孩。而她面前的这个成年男子,早已历经沧海桑田。
她低下头去,沉默了很久很久。
最后一抹夕阳余晖在树丛后面渐渐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