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不得她多想了。大幕已经拉开,她和她的英雄已经在舞台上。
费导即刻喊停,走过来重新说戏。他猜到梦非何故脸红,轻轻叮嘱她说:“不必紧张,放开,放松,进入角色。”
费导很耐心,又说:“凡事开头难,演员的素质是慢慢培养的。非非,你才刚刚开始,我对你没有要求。你尽管放下顾虑,本色演出。今日浪费多少胶片都算在我头上。”
梦非连连点头,暗自调匀呼吸。
重新就位,准备开拍。梦非仍有些紧张,却忽然听到席正修俯身在她耳边悄语道:“交给我。”她还未及反应,远处费导已经喊了“开始”。她只觉身后的男子手臂一紧,将她牢牢箍入怀中。这一瞬间,她犹如心魂出窍,跟随着他,双双坠入李将军与若翎公主的时空。
李将军骑一匹棕色高头大马,抱着若翎飞驰。十几骑追兵则是黑衣黑马,气势汹汹,驾着疾风,狂扫而来。刀光剑影在她身旁舞动。虽是演出,黑衣人却个个卖命,凶恶至极,好似真要夺她性命,足够以假乱真。
她从未体验过这种感受。紧张、兴奋和恐惧同时袭来。身心全然陷于无法自控的状态。这身临其境之感如此真实,让她战栗。而身边英勇刚强的男子在保护她,为她抵挡整个世界。她感受着他的力量与勇气,感受着前所未有的激荡。某一瞬间,她渴望时间能够停留在那一刻;下一瞬间,她又渴望时间能够飞跃,让他们一起逃离这险境、这追杀、这众目睽睽的关注。
这一刻起,她将心魂神魄全然交予角色。她成了若翎,将自己交托给身边这位男子。她信他、爱他,愿随他亡命天涯,不顾山高水长。
他终究没有负她,带着她杀出重围,驰入旷野密林。
8
直到多年之后,那一幕仍在她脑海中,时时浮现,从未褪色。
那是他们第一次亲密接触。她记得骏马飞奔时身边的风声,记得他在她耳畔低沉而自信的嗓音,“交给我。”在她的记忆中,这简单的三个字是他们爱情的开端。无论在戏里还是在戏外,这三个字所蕴含的担当与保护,让她久久感动,仿佛是一句海誓山盟,令她今生再难忘却。
此刻,十七岁的她,刚刚撩开青春的面纱,渴望了解爱的真相,了解它的全部结构。她知道它就在前方。
像每个青春期少女一样,她有时走得很快,迫不及待地想要遇见它。有时又担心自己走得太快,一路遗失了太多珍贵的东西,而迎面遇见它的时候,又不如想象中的美好。
年少的她,尚不懂人性之复杂,不懂“爱”在成人世界中普遍衍生出的贪恋与沉溺。许多人借着爱的名义,做着伤害彼此的事,或让自己和他人都陷在罪中。
然而,直到很久以后,当她真真切切地爱过、痛过、欢愉过、怨恨过、希望过、绝望过,她知道了自己的软弱,知道许多事情早已注定无果,却无法割舍,当她尝尽别离苦痛,仍然不悔当初那股纯澈激荡的勇气。
她爱他,只能爱他,无法不爱他。从遇见他的那一刻起,这已然成了她无法抗拒的宿命。
9
一整天都在拍这场追逐戏。分镜头剧本两页纸,竟也拍了七八个小时。
及至天色昏暗,方才收工。梦非犹如亲身打了一仗,浑身酸乏。好在开始正式上工,梦非进入了状态,起初的尴尬和羞涩渐渐消失。
傍晚,梦非换下戏服,从帐篷里走出来,一眼看到席正修蹲在不远处的地上,手上捧着一只灰蓝色的鸟。那只鸟像是受了伤,扑腾着翅膀,却飞不起来。他捧着那只鸟的样子,像是在呵护小小婴孩,眼神动作充满温柔。
梦非望见这一幕,惊呆了,突然感受到了某种暗示与征兆。
某一瞬间,她难以相信眼前的画面。他手中这只灰蓝色的小鸟,莫不就是她曾经养过的那一只?
一年前的某日,那只小鸟飞入家中。父亲见她欢喜,便找出一只旧鸟笼,将小鸟养起来给她玩耍。她心中略有不忍,鸟儿有翅膀却不能飞翔,是世上最残酷的事情。但她实在对那小小生命欢喜得紧,观赏逗弄,不舍放手。
她以前从未饲养过小动物。她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常常觉得孤独,于是对那只小鸟寄托了很多感情。每日放学回家,第一件事便是去给鸟笼里的食槽添水添食。她记得那只蓝色小鸟最爱吃小黄米,也爱吃青菜。
数月内,蓝色小鸟成了她最好的伙伴。直到一日放学,她回到家,看到小鸟躺在笼底,一动不动,身体已经僵硬,食物和水仍是早晨她离家时的样子,好似一口未动。这打击太过突然,她忍不住恸哭。她一直想着某日要将鸟儿放生,让它重回蓝天,却是再无机会。不明原因的死亡,突然的失去,再也无法弥补的遗憾,让年少的她初尝了离殇。
此刻,她看着席正修手中的蓝色小鸟,看着他悉心呵护它的样子,一遍遍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个巧合。她养过的那只小鸟已经死了。天下也不会有两只一模一样的蓝色小鸟。但她无法不相信,一切巧合都是有原因的。
冥冥之中,他们两人有着某种联系,某种缘分。在时空的某个节点,他们或许见过彼此,或许分享过某种相同的情感。
组里几个年轻姑娘围到席正修身边去看那只鸟,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有人说,这是林区常见的鸟,不幸撞在灯光组的反光板上,受了伤。姑娘们纷纷说,正修哥哥好有爱心,又问他养不养宠物,借此与他攀谈调笑。
他应付众人都是淡淡的,一心只想让手中的小生命得到救治。梦非看到他最后把鸟儿交给了医务组的姐姐。
10
回到宾馆,梦非淋浴洗漱,然后倒在床上。
她拿出手机,点开微博客户端,发现自己忽然增加了数百名粉丝。看样子苏梦非也要成为名人了,她莞尔一笑。写些什么呢?犹豫再三,简单写道:
第一天拍摄,很顺利,也学到了很多。
如此简单平实的一句话,中规中矩,没有破绽,符合要求。
面向公众的网络短讯,只能如此写。但这样的短讯,写了又有多大意义?她苦笑摇头,关掉手机。
然后她从枕头下面拿出那只嘉云糖铁盒,里面已经攒了几十张字条。
她慢慢翻看,找到数月前为那只小鸟写下的字条,只有短短一句话:
唯愿天堂有自由。
她回想着他捧起那只鸟时,眼中的柔情。
就在那一瞬间,她心神荡漾。他的眼神像是具有魔力,展开了他内心丰富的层次,让她感受到他生命中某种纯粹的爱,一种她所向往的境界。
她闭上眼睛,甩甩头,试图停止想他,却发现自己停止不了。
整个晚上,她眼前都是他的脸。她知道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于是她重新拿出一张纸,写下几行句子:
当孩子还是孩子的时候
亲手掘开绿草下的泥土
将记忆和梦想一同埋葬
将欲望埋葬
这才是她真正的日记。她把字条放入铁盒中。
11
河滩的追逐戏拍了三天,圆满完成。
撤景那天,席正修问梦非:“感觉怎么样?”
梦非怔了一下,未料到大明星会主动与她攀谈。
虽然在一起工作了三天,但他们之间的交流也只限于拍摄的时候。工作以外的时间,他总是冷冷淡淡的,话很少,也从不主动理人。
“还……还可以。”梦非含含糊糊地回答。
席正修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助理在帮他收拾行装,他蹲下身去帮忙。
看得出来,这位大明星虽然习惯沉默,但为人和善。梦非于是鼓起勇气又说了一句:“虽然费导一直夸我,但其实我心里没什么底。我不是专业演员,很多东西都不懂,常常缺乏信心。”
“信心不来自于眼见。”他抬起头来对她微笑,“并不是导演夸你,你才有信心,也不是所有人都说你演得好,你才有信心。”
“那……怎样才可以有信心呢?”梦非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问。
“信心,是你内心一股鲜活的生命甘泉。”他微笑着,“你看不看见,听不听见,它都在那里流淌,不会枯竭。”
“你,不需要任何人的肯定。”他说。
梦非一时不太理解他的话,懵懂地看着他。
“无需眼见的信心,才是真正的信心。真正的信心,是演好角色的根本。”他对她微笑。
梦非想不到大明星会对她说这么多话,态度还如此真诚和善,一时感动得不知所措,亦不知说什么来作答。
这时,身边却忽地热闹起来。医务组的姐姐走过来,把上次席正修救起的那只蓝色小鸟给大家看。小鸟已被医治好,饲养在笼中,正扑腾着翅膀,十分美丽可爱。组里的年轻女孩纷纷过来观赏,逗弄小鸟取乐。
一时间,众人围作一团,嬉笑议论,好不热闹。
此时虽已收工,费导仍是严抓纪律,大声呵斥众人不务正业。
组里没有人不怕导演。医务姐姐连忙收敛,将鸟笼送到席正修手中,交由他处置,也算是物归原主。
席正修道声谢谢,待众人散去,打开笼子,将鸟儿捧到手上,轻轻抚弄,不由得露出欣慰的神色。
片刻后,他松开手,鸟儿扑腾了几下,展翅飞了起来。
一抹鲜艳的蓝色划过天空,飞入树林。他抬头凝望远处,微微一笑。
一个人对自我的肯定,无需眼见旁人的赞赏。无论做什么事,信心都是最重要的。信心应该像这蓝色小鸟,被放出牢笼,自由飞翔。
梦非站在一旁望着一切,忽然理解了他说的话,随即由衷感动。他看出她的问题,理解她的心思,轻轻的三言两语就为她指点迷津。
梦非望着天空下的树林,感到一股暖流涌入心田。
12
转眼梦非已在剧组待了一周,工作上了正轨,生活也已适应。
母亲每天打电话来,事无巨细,反复叮咛。梦非是报喜不报忧的,看到了什么,学到了什么,统统可以分享,但是演戏累到腰酸背痛,却一字不提。
母亲唯有两个要求:不可放松功课;不可交坏朋友。
每天都是这几句话,梦非连连称是。
拍摄很快进入了关键阶段,各场重头戏将依次到来。收工早的晚上,费导会单独留下梦非,为她讲戏。
为什么会有演员这个行业?费导从头讲起。为什么有影院?为什么每天都会有这么多观众花钱走进电影院,坐在漆黑的大厅里看一个虚构的故事?因为人有“忘我”的需求。需要时不时抽离现实,沉浸到“无我”的境界中。
表演的根本要诀就是“忘我”。忘记自己的姓名、身份、来路,完全沉浸到角色中,体会角色的感情,成为另一个人,有时甚至会忘记整个世界。
费导为梦非讲述剧情,“王城沦陷,唯一的王室血脉——若翎公主为敌军俘虏。李将军征战归来,从敌军手中救出公主,带部下保护公主逃离敌兵追捕,一路历经艰险,抵达临玉城。这是最后的城,这里有一场殊死之战。城破后,李将军单枪匹马带公主逃亡,直到悬崖边。将军让公主独自逃生,他留下抵挡追兵。公主不愿独活,因她深爱着将军……”费导说着说着,忽然停下,轻叹道:“你年纪还小,从未体验过爱情。我不想教得太具体,因为这是教不出来的,反而会埋没你的个性和你身上独一无二的气质,所以你只能试着自己去体会,体会李将军这样一个人带给一个少女的震撼。”
费导又说:“李将军是一个非常具有男性气概的人,睿智、英武、临危不惧,是古代骑士与现代绅士的结合,阳刚、坚毅、粗狂,却不粗鲁。他是一个将领、一个英雄,豪气万丈,内心深处却藏有柔情。他是一个少女的拯救者,一个民族的保卫者。公主爱上他是必然。”
爱上他是必然……梦非听着,眼前都是席正修的模样。
费导看到她恍惚而认真的沉思状,无声微笑起来。
梦非神思飘荡,突然发现身边很安静,抬起头,见费导正专注地看着她,脸上带有慈祥的笑意。
梦非羞怯,不知自己是否失态,心中不免惴惴。
却见费导转开脸,望向窗外,长叹一声,“你让我想起我闺女了。她跟你这般大的时候,也像你这么认真踏实、乖巧懂事,我说什么都听。现在,呵呵……不提了。翅膀硬了,飞了。”
梦非静静地望着费导,漆黑沉静的眸子里充满理解。
“孩子都要长大的。”她轻轻说了一句。
费正魁倏地转过来看着梦非。他像是没料到这小小少女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这句话的内容本身没什么特别,只是她的语气、神态、眼中的光芒,竟有种超乎她年龄的成熟。这种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老成与沧桑,让他暗自一怔。
梦非觉出费导神色中的恍惚与讶异,悄然低下头。
其实她心里更真实的想法是,她也要尽快地长大,尽快地成熟;不要再做乖巧懂事的小女孩,而是要自由自在地飞翔。旷野、山谷、碧海、蓝天,她渴望呼吸整个世界,而不仅仅是眼前所见的一切,成人世界为她所制定的一切。
当然,她什么都没有再说。
回到房间,梦非扑到床上,从铁盒里取出一颗红色硬糖,放入口中。酸樱桃的味道。她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享受这一刻的甜蜜与舒展。
她喜欢这个德国牌子的水果硬糖,并收集这些漂亮的圆形铁皮盒子。每吃完一盒,铁皮盒子就成了收藏她秘密的朋友。酸甜、羞涩、疼痛、烦恼、希望、叛逆、漫长的青春期,这是唯一的慰藉,也是唯一的秘密。
张姐对梦非说:“听说你的戏拍得不错。”
梦非抿嘴笑笑。
张姐说:“你来之前,女主角都换了好几个了,都是金副导演找来的,费导没一个满意的,总是骂,电影学院的那些个女演员,想成名,想捞钱,一个个都太功利,还没上镜头,已经浑身骚味,怎么演十七岁的纯情公主?好不容易选了一个看得过去的,拍了几场戏,还是不满意,换掉。费导说,眼神不对。再装嫩,眼神是装不出来的,眼神中的清澈无邪是心底散发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