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儿时,我偶听到关于我大爷的事情,便缠着我祖母问个究竟。我祖母想都不用想,便推开窗子,用手一指小河那边的大槐树,“那不?那就是你大爷。”对于这种说法,我既惘惑,又畏惧,又倍感神秘,每每就此打住,不再下问。直到长大了,我祖母的回答仍然如此。后来,我终于弄清楚了,原来,当初我的曾祖母就是经常推开窗子,指着小河那边的大槐树,对着儿童时代、少年时代的我的父亲说:“那就是你的大伯。”
我大爷向我的曾祖母进行过认真的辞别。那天早晨,我大爷做完礼拜后,恭恭敬敬地来到上房,给年轻的继母请安,平静地一五一十地说明了他要走的心思。我的曾祖母时为初嫁的大姑娘,涉世不深,尚未经过多少世面,听罢我大爷的话,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我大爷不慌不忙,“真主恩典,全家平安,我大你们长命百岁!”说罢,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件,是柔软精致的皮囊,里面装着一副沉沉的眼镜,我大爷说:“这是陕西马老表送给我的,说是石头的,挺贵重。你保存着,将来留给我弟弟。”
我大爷走后的第三年,我爷爷出世。他兄弟俩无缘谋面,血缘,却使我爷爷对他这位远行的大哥充满了想象与敬畏。自然,我大爷留给我爷爷的那副石头眼镜一直伴随在我爷爷的身边。这是一副无框天然茶色水晶眼镜,镜架与镜脚是银制的,做工细腻精巧。我在我爷爷身边生活六年的时光,常常趁爷爷不在场的机会,偷偷地将那副石头眼镜戴在自己的小脸上,甚是神气中,顿感清爽无比。我也常听到我爷爷跟他的朋友夸奖他的宝贝石头眼镜,说是它能够治疗诸如红眼病、沙眼之类的眼疾。今天想来,我的家人在那么多年似乎每年都要暴发的红眼病中从未有人暴发,就不难想象,我爷爷当初不仅真的没有虚假之词,而且他戴着那副他大哥留给他的石头眼镜时自豪骄傲类似得利的账房先生的神情,确乎令人忍俊不禁。
农历八月十五前,石佛镇穆民中有人为我大爷提亲,是镇上张姓老表家的姑娘,叫巧子,17岁。在石佛镇穆民们的眼里,原本就是我大爷与巧子十分般配,称得上男才女貌。可是当我大爷知道了我的曾祖父正想与巧子父亲议商让陶阿訇出面言说这一情况后,当即表现出少有的激动,他涨红了脸,向我的曾祖父斩钉截铁地说:“不,高低不!打死我也不!”
我的曾祖父厉声问道:“为啥?”
“不为啥。”我大爷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那要是不为啥,就得订下这门亲事。”我的曾祖父似乎已下定决心。按说,我的曾祖父的想法不是没有道理,张家是厚道人家,巧子又通情达理,要模样有模样,要料理家务能料理家务,这样的媳妇到哪儿找?
许是被我曾祖父逼急了,我大爷说:“大,我不愿,是怕害了巧子,是怕以后丢了胡家人的脸。”
这个小名叫巧子的姑娘,终没能与我大爷订亲,当然更没能成为我的大奶。她后来嫁给了石佛镇上一个白姓的老表,生了三儿一女,其中二儿子武艺高强,尤以轻功见长,民国二十五年,曾去南京打过擂。巧子一直生活在石佛镇,身体硬朗,一直活到1988年春天,99岁无疾而终。在我的印象中,我的祖母一直叫她“大嫂子”,我也就一直没弄明白这个“大嫂子”的称呼是怎么来的。我知道,回族联姻范围窄,彼此因此都成了亲戚,在石佛镇上,穆民有史以来相互间就以老表相称。但是,我祖母按辈分称许多年长女性有的是表姑、表大娘、表婶、表妗,称年龄稍大的平辈的女性有的是表姐、表嫂子,就是没有叫大嫂子的。我祖母对巧子的称谓确属例外。后来,我问我祖母,她并没有说出个一、二、三,只是慈祥微笑,很真切地说了句,“古古旧历就是这个叫法。”
我大爷加快了走的步伐。他请了陶阿訇去了他母亲的坟地开经,在悠扬的诵经声中,我大爷泪流满面,他没有擦抹,而任它不停地涌淌,一串又一串热烫的泪水扑簌簌滚落在我大爷面前的坟地。两年前他母亲无常时,是他选的榻木,是他打的坑,是他亲自放母亲下地,是他亲手将已归主的母亲的脸稍稍扶向西,还是他,在榻木上钉上了他亲自用五种颜色写在白布上的经帐……我大爷跪在他母亲坟前,长长做个都哇,内心充满了无限的感念。
现如今,在石佛镇西南两公里处的我大爷母亲的坟连同我曾祖父曾祖母的坟早已荡然无存,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一年小麦与一年油菜有滋有味地转茬生长着,无论是麦苗的葱绿,还是麦穗的金黄,都是收获的颜色,无论是菜苗的生长,还是菜花的盛开,都是沁人心脾的气息。
过去我每年随母亲走年坟的时候,都要来到这片我家祖坟旧址,虽然没有任何痕迹,但是我母亲似乎总是记得精准,并且从未忘记点上一炷檀香,总会在浅蓝色的檀香曲线地升腾时,提到她的大奶奶……本来,我大爷打算等过了八月十五就走的,谁知,我的曾祖父八月十六便与一群石佛镇穆民去了汉口贩皮张。等到我的曾祖父从汉口回到石佛镇,已是一个多月后。我大爷早已准备停当就等上路了。
我曾祖父回到家时,我大爷迎上去要跟他说话,我曾祖父疲劳不堪,困顿交加,无心理会,只说是等到明天再讲。
当夜,我大爷坐在院子里的石墩上,纹丝不动,什么也没有干。不知过了多久,渐渐地,一弯崭新的月牙与一颗明亮的孤星汇聚在一起,在西边的天上呈现出让我大爷激动不已的画面。我大爷赶紧跪下、伏身、叩头,滚烫的额头在秋夜的土地上久久不肯抬起……清辉遍洒,朦胧中,家里那只灰白花猫蹲在另一个小石墩上,目光炯炯地打量着我大爷……三更时,我曾祖父起夜,发现我大爷仍端坐在院里的小石墩上,一激灵,睡意顿时全无。
“大,你就让我走吧。”我大爷平静的语调里透着思虑再三后的坚决,在夜深人静时显得格外突兀。
我曾祖父没有应声,他拍走了花猫,在另一个小石墩上坐了下来,长久地默无声息地望着他的儿子。
这一夜,我曾祖父与我大爷讲没讲话,到底讲了多少话,怎么讲的,讲的是什么,我的曾祖父从未提及,因而我的家族不得而知,石佛镇乃至其他的人更是无法得知了。从我少小时候起,我就不断向我的爷爷奶奶试图打破砂锅问到底。我爷爷的回答千篇一律,总是“不知道。”我祖母的回答是“从没听你老太爷老太奶讲过。”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我大爷正是在这个星月汇聚之夜,从我曾祖父那里要走了那条白布腰带。
白布腰带并无奇处,却是我太祖父1853年初秋带着我太祖母和一双儿女出逃南京时藏裹举人锦的,是一路上惊心动魄的经历,途中举人锦失而复得的始末,太祖父一行最终落脚石佛镇缘由的完整见证,对于我的家族而言,那条白布腰带算得上是件信物。
那条带着我太祖父气息、带着我曾祖父体温的白布腰带,被我大爷勒在了腰间……那年的秋天,是一个荒秋,田野间到处生长着叶片如锯的芭茅,往年秋收后,惹眼的翠绿总是在一团一团的稻茬上重新冒出,使得五谷丰登的景象和安居乐业的心情得以自然而舒适的延续。而那年镇外枯灰的田野衬着镇里一片片灰秃秃矮小破旧的房屋,使得石佛镇显得阴郁而毫无生机。
1906年后秋里的这个早晨,我大爷背着行囊走出了家门,直奔那条距我家不过200米远的官道而去。他头戴小白帽,身着青布长袍,脚穿一双新白边黑布鞋。我大爷本来身材高挑匀称,五官端庄,浓黑眉,大眼睛,高鼻梁,如此扮相,很是英俊、干练、整洁。
我大爷在石佛镇南街口的望塘边遇上了我的一位许姓表爷。表爷见我大爷一副远行的样子,便上前探问去哪里。我大爷镇定的目光远视前方,说了句让我表爷以后几十年都无法化解的话,“回家。”
表爷不明白,一脸惘惑看着我大爷,“回家?回哪家?”
“麦加。”我大爷依旧是神清气定的表情。
“哪家?”表爷显然没听明白我大爷的话。
表爷又问啥时回来,我大爷想了想,弯腰从官道旁拾起半块青砖,一扬手扔进了望塘,只听“嘭”的一声,水花四溅,一圈圈涟漪向远处荡去。我大爷说:“啥时候这半块砖漂上来了,我就回来了。老表,我家里人,以后你们多照应。”
说罢,我大爷一转身就走了,沿着官道大步向前走去,只把高挑匀称的背影和无尽的猜想留给了石佛镇,留给了我的家族……多少年后,曾有人说,在南京浦口清真寺里遇见了我大爷。又有人说,在西安城清真大寺外窄窄的巷道里与我大爷迎面相遇,还道了色俩目。还有人说,在兰州清真寺听过我大爷讲《古兰经》,他时而抑扬顿挫,时而铿锵有力。
末了,谁也没有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