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明代社会的两次转型
前书曾叙及自中唐以后,由于茶、瓷开禁通商,人流物转加剧,引发了“唐宋社会转型”。元代又在规模空前,横跨欧亚大帝国的背景下,将商业洪流推向汹涌澎湃的高峰。以致一部《马可波罗游记》的描述景象真伪,在欧洲被当作“神话传奇”,最终激发了“航海大冒险”,初始目的十有八九是希望寻觅这个“梦幻国度”,也从此改变了世界格局。晚明耶稣会士来华以后追寻马可波罗足迹,仍然不时发出“是耶非耶”是疑惑和争论,以致留下着名的“李约瑟难题”(the Question of Joseph Needham),至今困扰着中外学者,纷纭见解,不能统一。以其事涉繁杂,本书不能包容,故略。
将唐宋元三代形成的商业洪流,一手拽回循规蹈矩的乡里社会,完全出于出自朱元璋的个人爱憎,他还以《大诰》形式凝聚为法令律条,要求子孙世守。其中重要一环便是“崇本抑末”,在其《御制文集》中,紧接《即位诏》后的第一条诏书即为《农桑学校诏》:
“农桑,衣食之本;学校,道理之源。朕尝设置有司,颁降条章,使敦笃教化,务欲使民丰衣足食,理道畅焉。何有司不遵朕命,往往给由赴京者,皆无桑株数目,学校缘由,甚与朕意相违。特敕中书,令今有司今后敢有无农桑、学校者,论拟违制,杖降罚,历年后,注以吏事出身。民有不奉天时而负地利者,如律究焉。呜呼!彝伦不整,实君、师之过;坐享民供,亦岂职分之当为?斯言既出,臣民听行,永怀多福。故兹敕谕,想宜知悉。”
他还颁布了相当于国家职能部门官员职责规范的一系列诰词,其中《户部尚书诰(侍郎同)》中说:
“古称‘天子富有四海’。斯言既出,永世人云,可谓患骄愚之君臣。何哉?盖斯言似理而实阿,以其德隐而道微故也。言‘富有四海’,而为四海用,所以民为命而供君,君为民而集给,此所以道德也。其似理者何?以其尽海内以供之,岂不巨有者乎?此‘言富’之理也。实阿者何?所以奸人若至君之左右,使掌之,动以富为首言,则君悦富而妄费,不问民瘼之艰辛。若贤臣必欲致君知民瘼之艰辛,当敷奏府库之储集,乃曰‘民脂民膏’,若妄费则道德亏矣。若奏以艰难,谨以出纳,则府库仓廪有余,庶职禄备而军足食,民无横科,则国之常经定,大道张,君德美矣。”
鉴于朱元璋幼历极贫之境,长经贪贿之世,又惩于元廷忽视农桑,穷奢极欲,民不聊生,动乱频生,故特以此标明其新朝于元政之“反动”(笔者按:此取老子“反者道之动”之意,非“五四”以后之政治名词),这都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国家基于民本之“言富”,非为个人一己之私欲,而应“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以求社会的整体发展,而非量入为出,斤斤计较之自然经济状态。从朱元璋两谕措词看来,显然出于理学词臣之手,把《孟子》“民本”理想塞进其中。朱元璋的设计,标志着唐朝中叶以来延续六百余年的“重商”社会,在此拐了一个“之”字形的大弯,中国的社会形态重新回到“重农”的轨道上来。
由于《洪武大诰》身兼祖宗家法和国家法律的双重身份,故延续百年,迄无大变。但是随着新航线开通,亚欧贸易的庞大需求凸显,经济法则无由抗拒,商品和市场的新因素也不断冒出,终于深入到宫禁。
正德即位后,曾摹仿坊市,设立“皇店”牟利:
“正德十一年冬,帝将置肆于京师西偏。(齐)之鸾上言曰:‘近者花酒铺之设,或谓朝廷将以临幸,或谓将收其息。陛下富有四海,何至竞锥刀之利,至于倡忧馆舍乎?’”
齐氏劝诫之言,正是出自《洪武大诰》。但是我们在晚明时期看到的,偏偏是不但两京大兴“倡优馆舍”,而且连皇帝都撇开中央财政,派出亲信太监作为“矿使”,“钦察”,在全国范围与民“竞锥刀之利”了。这无疑是又一次带有历史意味的社会转折。可惜其势还未延伸尽至,就遇到满人入关,从游牧渔猎社会一跃而至成熟的农业社会,故乐于“清承明制”。且由于反清复明组织与海外联系的政治原因,清廷不但重申明初“海禁”,一度还下令沿海居民内撤三十里,其后亦废除隋唐以来的海外贸易“市舶”制度,专以“广州十三行”为惟一口岸,经办官式贸易。从此中国经济模式又开始了一番新的轮回,直到“鸦片战争”西方用强力打破这一限制。
朱元璋的社会设计在中明以后遭遇严重挑战,无论从中国史还是世界史的视野来看,大明帝国面临的内外问题,实际上都植根于中明。从制度层次到实践层次上,都涌现出前朝从未出现的结构性挑战。比如正德短短十六年间,就先后发生宦官擅权、理学大臣与皇权的严重对立、皇帝自称喇嘛教“大庆法王”、朱寘鐇、朱宸濠的两次“藩镇之乱”、刘六、刘七“流寇”问题,以及葡萄牙人进入中国海域,要求“通商”。又比如嘉靖嗣位引发“议大礼”造成理学大臣的分裂、崇道设醮、海疆“倭乱”、继之而来的是万历“三大征”(宁夏哱、刘之乱、西南“苗乱”,以及随之而至的壬辰“抗倭援朝”),等等等等。恰巧碰上正德、嘉靖这两位堂兄弟还都是久荒朝政,行事怪异的“另类皇帝”。相对前明的波澜不惊,中明可谓“多事之秋”。过去形容好的文章应当是“凤头,猪肚,豹尾”,其实研究热门明史,亦当作如是观。如对中明历史没有透彻的概括,就永远理不清晚明那些夹缠故事的来龙去脉。
中明的思想界和经济界也是最为活跃的。王阳明援佛入儒,创立“新学”,搅动了程朱理学的一统天下,并直接影响到晚明小说戏曲的繁荣,而嘉靖又是历史上最着名之崇奉道教的皇帝之一。加之葡萄牙人进入澳门,欧人东顾,沿海骚乱,实开近代中外交通、外交历史的新篇章,头绪更繁。而关公信仰又恰巧是在中明时期超越朱元璋钦定的国祀神格,扶摇直上,并且普及城乡,达于斯极的。这究竟是历史的偶然,还是必然?也是一个引动人们兴味的问题。
晚明商业勃兴,史家早有定评。这实际上是一次社会的“再转型”,重新回复到“商品繁盛,人流物转”的轨道上来。但由于海上主动权的丧失,已经由宋元拓海,主动输出,一变而为客商登岸,被动供给的局面了。延至清代,则指定以广州为国家专卖场所,开放窗口更加逼窄。
自从署为毛泽东着《中国革命与中国共产党》第一章《中国社会》中,提出“中国封建社会内的商品经济的发展,已经孕育着资本主义的萌芽,如果没有外国资本主义的影响,中国也将缓慢地发展到资本主义社会”的着名论断之后,史学界考辨注释者众,其中“商品”、“市民”和“资本主义萌芽”成为其中的三大主题词语。这是踵继上世纪20年代中日史家对于中国史分期的争论而来,只是“资本主义”及其“萌芽”定义甚难,且纷争极多,故本文仍以“社会再转型”代替之。
需要说明的是,以下几章对于关公信仰普及和扩散的论述,就是在这个“之”字形的社会经济大背景下展开的。
(第二节)军队神
宋金元军队都以关公为护佑战神,已见前文。明朝军队秉承宋元遗风,非常尊崇关羽,也一直流传着关羽“显神助阵”的神话。较早的是明太祖梦关羽邀“陛下鄱阳之战,臣举阴兵十万为助”。以后又有永乐北征本雅失里,关公为之助阵的传说。但都是夸饰帝王武功神佑之言,难以为据。洪武年间建立卫所制度,已把中原奉祀关羽习俗带至驻地,比较有代表性的记述有兰茂撰之成化昆明《关王庙碑记》:
“圣朝洪武壬戌,平定云南,凡将帅之臣,介胄之士,咸慕公之神灵异,以扬威武之助。所在军卫,必建祠以祀之。”
不惟云南,其他卫所也大抵如是。如海南琼台、湖南茶陵、广西钦州、广东雷州、浙江严州、贵州新添卫关王庙、云南大理等。重要关隘明军皆建有关庙,甚至不止一座。如明代着名的“九边”无不建有关庙,例如雍正《畿辅通志》记载:
“永平府关帝庙:山海关者七,惟石门寨称最盛。”
永平府即辖山海关,其中石门寨为其要冲之一。笔者三十余年前曾在此地柳江煤矿曹山井口作过井下掘进工,惜其关庙已经荡然无存。又乾隆《钦定盛京通志》载“宁远州关帝庙:有十六。”这是袁崇焕“宁远大捷”获得重要胜利所在,几乎每个卫所和重要哨所都建有关庙。据徐渭(1521-1593)记叙,早在嘉靖年间守备参将就开始捐俸修建关庙了。此外锦州亦为明清之际的边关重镇,而“锦州府关帝庙:有十六。”也成为辽东镇上的突出景观。且大多沿袭到清末。余外蓟州、宣化镇、大同镇、太原镇,榆林镇、宁夏镇、固原镇、甘肃镇嘉峪关瓮城内都建有关庙。庙宇多筑于险隘之间,为边关凭添了一道壮丽的风景线。
海防重镇亦然。浙江嘉兴乍浦镇就是一例,顾炎武曾有诗咏“南营乍浦北营沙,终古堤封在天涯。万里风烟通日本,一军旗鼓向天涯。”是东南沿海的海防重镇,先后建有六座关庙。其中部分庙宇是清朝改建或创设的,这是因为康熙郑成功复明及两次鸦片战争、杭嘉湖平原面临海上威胁,可知这个习俗也为清军延续下来。后文再论。
吴晗《明代的军兵》和郭汝瑰《中国军事史·历代兵制》都介绍了明代军队的组成及战斗力积弱的原因,枝蔓不叙。事实上自明军精锐在“土木之变”(1449年)中丧没几尽,“时京师劲甲精骑皆没,所余疲卒不足十万,人心恐慌,上下无固志。”幸有于谦鼓舞,处置得当,终于坚守京师城池不破,但是格于制度及腐败,士气一直不高。故提高斗志也须“神道设教”,“关公显圣”的传说因之频繁出现在地方志中,如《嘉靖延平府志》所载:
“义勇武安王行祠:在城普通岭,神姓关,名羽,字云长。蒲州人。宋端平中建祠,郡人事之甚谨。相传正统十四年沙、尤寇叛,攻郡城,遥望城中皆赤面神兵,心慑丧,遂退。王师从而扑灭之。盖神阴佑之功也。”
正德间刘六、刘七之乱,关羽崇拜也曾鼓舞过明军士气。如隆庆《仪真县志》言:
“正德间刘贼过江上,我军列阵守江,贼遂西去。后闻贼见阵中有巨人红袍若王者,乃不敢登岸。”
甚至连朱宸濠在谋反起事时,也忘不了祭奠关王庙。可知奉关公为克敌制胜之神的传统,自宋代以来始终在军队里延续。晚明关羽崇拜之风大兴,明军中的督、监更视关羽为护佑之神。朱国桢言:
“蹇理庵达,严事云长,每事必告。居皖,梦侯语之为‘我公祖已守平阳,解在部中。’后起总督蓟辽。税珰高淮张甚,祷更力,阴得济其请,内帑亦然。累世信卜,叩之奇验。尝与联和至百韵,后为一小令来赠,末云:‘再挥戈蓟北,重整江山。’果验。”
除了护卫一方的保佑神功外,关公得到军人崇信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他关怀远征戍军的疾苦。山西解州常平关帝祖庙侧,至今尚有“于保祠”一楹。其人为何,不见经传,当地乡人亦不知所以。现存的几种记叙,也因旨趣不同而显有差异,值得拈出一说。褚人获《坚瓠续集》卷四转述明人王同轨《耳谭》“关圣免军”故事云:
“万历间,解州俞保补戍腾越,妻王氏将粒米作信香,日夜恳祷关圣祠。岁余,保在伍,梦关圣呼曰:‘尔妇为汝虔祷,故来视尔。尔欲归乎?’保伏地愿归,已不觉随其马驰行。猎猎猛风,吹送有声。已落平沙林中,识是解州城外。因抵家叩门。王氏始疑,保具道所以,才启户,相抱痛哭,随诣庙谢。明日复诣州言状。移文腾越察之,称保离伍仅一日,而军籍复有‘关圣勾免’四字。保遂得免。王氏有诗曰:‘信香一粒米,客路万重山。一香一点泪,流恨入萧关。’”
西安碑林正德《义勇武安王神像》即言:
“然于保脱军于万里,萘生冱魂于九泉,事神之验,类多如此。”
这个故事至迟在中明已经开始传播,实有极深厚的历史内涵,不独止于闺怨思乡之常情,以及虔祷佛门,而如其愿望之果报也。吴晗《明代的军兵》谈及明前期“军士缺伍,勾捉正身者谓之跟捕,勾捕家丁者谓之勾捕。”最为民害。万历三年徐贞明尝疏言:
“今数千里勾军,离其骨肉,军壮出于户丁,帮解出于里甲,每军不下百金。而军非土着,志不久安,辄赂卫官求归。卫官利其赂,且可以冒饷也,因而纵之。”
以此观之,于保还乡也可能属于戌卒思乡,卫官贿纵的老故事,不过假借“关公显圣”作为幌子,以搪塞上司追究罢了。清人仍之。《古今图书集成·博物汇编》卷三十八《关圣帝君部纪事》转述此事,又将时代远移至明洪武时,地点亦南挪至广东。乾隆《解梁关帝志》中亦载此事,特别强调“至今黄童皓叟,皆能言之,而汪、于两家尚有人焉。”以期坐实了俞(于)保故事,是以常平关公祖庙之中,至今犹存其祠。逃军正是洪武《大诰》重惩对象。《续诰·纵囚越关》条言:
“洪武十九年四月,苏州府管下七县地方,捉拿黥面、文身、髡发在逃囚徒一十三名、无黥刺一十九名,逃吏二十五名、逃军六名。”
《三编》第五条规定:民敢有身藏空引,偷逃军、逃囚而去者,“枭令于乡闾,籍没其家,成丁家口迁于化外。”无异于视逃军与逃囚同为犯人,全国为牢狱,关隘守将为牢头。此类记载在《洪武大诰》中曾多次出现。中后期虽然有所松弛,但征人思乡主题不能磨灭。
福建漳州东山铜陵镇亦为明初海疆铜山卫所,在台湾和海外华人中着名的铜陵关庙,本来是基于边防护佑修筑的。弘治四年的《八闽通志》,其各州府县之“祠庙”横亘了卷五十八至六十共一百二十一叶,所记多为唐宋元的当地神祗,卫所供奉亦只有城隍、旗纛,惟有莆田、福宁有关庙记载。万历元年《漳州府志》亦无关庙记录。推想或者明朝镇守边远的世袭指挥、千户等多不通文墨,故不像文人儒士善于自留碑版铭刻,以致早期关庙湮没不彰者众。其驻防原为军籍,也属“戌人远征”之列。万历元年刊《漳州府志》卷三十三记载:
“铜山千户所:原额旗军一千二百二十名,充发在外。见(现)在军三百七十四名(差操一百七十名,出海二百四名)。事故军八百二十名。新选余丁五百三十名……田及围共一十六顷八十四亩七分三厘,该纳本色米三百五十四石……西门澳额调官军一千八百六十七员,名官快哨船二十只。内镇海卫轮班把卫总指挥一员,千户以下官军一千一百一十三名。”
在镇海卫及陆螯、铜山、玄锺四所中,铜山所的陆地兵员仅属中等,而以水军为最多,现代兵制约略相当于团级单位。明末黄道周即为铜山所军籍,自幼就在东山关庙之侧读书,曾为关庙联云:
“数定三分,扶炎汉,平吴削魏,辛苦倍常,未了一生事业;志存一统,佐熙明,降魔伏虏,感灵丕振,只完当月精忠。”
明清之际郑成功军队曾长期占据东山岛,作为反攻复明的基地。据说清军克服后,一度把东山作为弃地,当地百姓也被视为“弃民”。大约水军多由漕运船民而来,离乡背井多年,没有祖籍可以归里。于是东山岛民仿效诏安明军遗户“共尊关圣帝君为宜,请置户名曰‘关世贤’”,编入民籍,公众议决集体以“关永茂”名字为户主,注籍成功。并仿效桃园结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