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一天天临近,日子就这么晃晃悠悠地往前走,我一直躲在养心殿里做宫女,一边被萧焕差来差去,一边跟冯五福斗嘴消遣,倒也过得逍遥自在。偶尔回储秀宫一趟,就交代小山和娇妍像我在山海关那时一样,对外一律称皇后身体不适,概不见客。
因为要准备过年,养心殿的宫女们都去剪窗花打扫屋子去了,下午殿前几乎就剩我一个人。在长廊上晒了会儿太阳,我觉得该换茶了,就沏了杯新茶端进去。
萧焕正俯首在案上写着什么,听到我进去,没有抬头,“嗯”了一声。
我过去把茶放在他手边,把上一杯凉了的茶换下来。
换好了还是没有见他说话,就抱着托盘准备出去,刚走了两步,突然听到身后“哐当”一声,是茶杯掉在地上摔碎的声音。
“怎么了,茶太烫了吗?”我连忙转身。
萧焕用手撑着桌子,茶碗掉在他脚下的地毯上,摔得裂开,茶水茶叶流了一地。
看到我回头,他抬头勉强笑了笑:“不要紧,不小心打了。”
我点点头,走过去把托盘放到地上,准备清理碎片,顿了顿,又直起身来握住他冰冷的手:“你还是先休息一下吧。”
他点了点头,合上眼睛靠在我肩头,低咳了几声。他的肩膀有些颤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只是一会儿的工夫,额头的冷汗已经濡湿了头发,顺着发梢滑落下来。
我小心地扶着他的身子,站着不动,等他平定气息。
过了一会儿,他的呼吸声终于均匀了些,他张开眼睛向我笑了笑。
我看他的脸色还是白得吓人,就说:“你躺下休息一下吧。”
他轻轻点头,开口想说话,却又咳嗽了几声,弯下腰,手指有些痉挛地按住胸口,断断续续地咳嗽了几声后就咳出了一口鲜血。
我慌忙用手帕替他擦嘴边的血迹,鲜血却又从他的嘴角涌了出来,只是轻到几乎听不到声音的咳嗽,就带出了几口血,暗红的颜色在淡蓝的手帕上迅速晕开。
郦铭觞从山海关回来后,就又行踪不明了,我吸了一口气,站起来:“我去叫太医。”
他费力地抓住我的手腕,轻轻摇了摇头:“不要……惊动他人……”
嘴角的鲜血依然随着轻咳不断地涌出,那双深瞳却是沉静的,我又吸了一口气,点点头,坐下来扶住他的身子。
幸好这时咯血也渐渐止了,他闭着眼睛调息,隔了一会儿,张开眼睛向我笑了笑,轻声说:“没什么……只是发作起来有些吓人。”
我把脸埋在他的肩头上,抬起头向他笑笑:“下午不要忙了,你睡一会儿吧,我去拿被褥和枕头。”
他笑着点头,我扶他先靠在墙上,在暖阁内找了一床锦被和一个大枕,把软榻上的扶手和花梨小桌都移下来,再把枕头和锦被铺好,这个软榻就成了一个可供休息的小床。
我把他头上挽发用的玉簪取下来,让他的一头黑发散在肩头,接着给他盖好锦被。
窗子上本来就装着丝绒窗帘,我把帘子都放下来,房间内的光线就暗了下来。
萧焕躺在软榻上,呼吸细而凌乱,依然不时地轻咳,我俯身下来,握住他的手笑了笑:“睡吧。”
他笑笑,合上眼睛。
我又替他塞了塞被角,把地上茶碗的碎片捡起来,关上门出去。
冯五福和石岩听到茶碗落地的声音,早就在门外候着了,这时候冯五福一眼看到我袖口的血迹,脸色就白了几分,他跺了跺脚,压低声音:“工部的李大人还要求见,我去跟他说万岁爷身子不适,不见了。”
我点头,又加了一句:“万岁爷说不要惊动别人,跟外面就说万岁爷有些累,睡下了。”
冯五福轻叹一声,答应着去了。
把茶碗的碎片扔了,把沾了血迹的衣服换下来,回到殿前,我想了想,还是悄悄地回到西暖阁内。
走到榻前,萧焕已经睡得沉了,呼吸也平稳了很多。
我在榻上坐下来,握住他的手趴在榻沿上打盹,醒醒睡睡的,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满目昏黄了。
抬起头,萧焕像是早就醒了一样,看着我笑了笑。
我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也笑笑:“好些了吗?”
他轻轻地点头,笑:“好多了。”
我起身在他的薄唇上轻吻了一下,笑看着他:“要不要吃点东西?我出去传膳?”
他顿了顿,笑笑:“尽量清淡吧。”
“知道。”我笑着答应。
出门交代人让御膳房送些清淡的小粥之类的饭菜来,交代完了正准备回去,却听到院门口的宫女叫了一声:“贵妃娘娘千岁。”
杜听馨从门外缓缓走了进来,一身素白的轻裘,乌黑的发髻垂落在肩头,静美得仿佛一幅水墨山水。
我停住脚步,等她走近,想起上次她在慈宁宫外堵住萧焕,说那些话累得他咳了那么久,火气就上来了,我抱胸冷笑:“噢?贵妃娘娘大驾光临,这是来干什么的?”
杜听馨看着我,忽然把头转过去:“凌苍苍,你知道你有多么幸运吗?”
院子里静得能够听到风吹过树梢的声音,她突然笑了,那是一种我从来没有在她脸上看到过的笑容,安宁而平静,带着淡淡的哀愁:“你不知道你有多幸运,你不知道,他是怎么爱你的。他提起你时的眼神那么温柔,只是因为那个眼神,我就连说出口的机会都没有。”
她的嘴角轻轻钩起:“我爱焕哥哥,从很久之前开始,一直都爱,可是我明白,他那种人,一生只会爱上一个人。你真是幸运,比我早遇到了他。”
“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我皱了皱眉,和萧焕从小一起长大的不是她吗,她怎么会说我比她先遇到?
杜听馨转回头,脸上的笑容更加缥缈:“你不明白……原来你不明白,所以我才说,你真幸运,幸运到让人觉得可恨。”
“我知道你讨厌我,”我皱了皱眉,淡淡开口,“我也讨厌你,我们也算扯平了。”
杜听馨一声冷笑:“是,我讨厌你,十分讨厌。”她说完,突然转身就向外走去。
“杜听馨,”我叫住她,顿了顿,“那次下蛊的事,你是故意的吧,你想让我吃醋?”
“是啊,”她停住脚步,冷笑着,“想让你吃醋,想让你明白,焕哥哥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位置。那次真是我高估你了……想想那时候你都做了些什么?怀疑焕哥哥会指使我陷害你,把他逼来接住你的剑,逼他答应代我受你一剑。八面威风的皇后娘娘,那时前方的战事正紧,他还病着呢!”
胸口突然窒了一下,我强着辩解:“当时我没想那么多……”
杜听馨静了静,冷笑:“对,你一向想不了这么多,你能想到些什么……”
“馨儿!”身后传来萧焕的声音,他走过来,把手放到我的肩上扶住,向杜听馨笑了笑,“馨儿难得来一趟,怎么不到屋里坐坐?”
杜听馨直直地看着他,明净的眼中突然有了淡淡的水光,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却还是有滴晶亮的东西从眼角飞了出来,在空中一闪而逝:“对不起,焕哥哥,我来不是想说这些的,我只是……”她咬住嘴角,突然向我一笑,“对不住。”接着飞快地转身走了出去。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低了低头,然后抬头向萧焕笑:“你出来干什么?以为我应付不了啊?”
他放开我的肩膀,后背轻轻靠在身后的红柱上,笑了笑:“馨儿她……”顿了顿,又笑了笑,“她说的那些,你不要在意。”
“我在意什么?你人都在我这边站着的,我还有什么好在意的?”我笑着打趣,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话出了口,才觉得语气十分别扭,气氛反倒更加尴尬。
面前吹过阵阴冷的夜风,他低下头轻咳了两声,我连忙上前了一步,伸手想要扶住他,埋怨:“怎么身子这样了还乱跑……”
话没说完,影壁后石岩匆匆走了过来,看到我,微愣了一下,向萧焕抱拳:“回万岁爷,罗冼血的家眷找到了。”
冼血?我的手突然僵住。
萧焕慢慢撑着身子站好,向石岩点头,接着向我笑了笑:“苍苍,你先回房去吧。”
我没有动,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萧大哥,你有很多事情瞒着我吧?”
他顿了一下,没有说话。
“我知道有些事情我没有必要知道,”我看着他,“但是,有些事情对我来说,却很重要。”
他低着头,轻咳了几声。
我转过脸,吸了一口气:“萧大哥,我想问你,冼血是不是你派人杀的?”
那边是长久的静默,仿佛隔了很久,他的声音才响起:“苍苍,这件事情对你来说是很重要的吧?”
我愣了一下,点头:“是。”
他笑了笑:“没有向你说明,是我的不对。你留在这里吧,我马上向你解释。”
他说完,转向石岩:“人找到了?现在在什么地方?”
石岩抱了抱拳,连忙说:“那位姑娘找到了,依照万岁爷的吩咐,把她带进宫来安置。”
萧焕蹙了蹙眉,沉吟一下:“她情况怎么样?神智还未恢复?”
“在外仿佛又受了惊吓,更加疯癫。”石岩回答。
萧焕点头:“她人在哪里?我去看看她。”
石岩迟疑了一下,那边冯五福早慌着拿了件挡风的大氅过来,声音里有些忧虑:“万岁爷……”
萧焕接过他手中的大氅披上,一刻不停,向石岩点头:“前面带路。”说着抬步。
我看到他苍白的脸色,连忙伸手过去扶住他的胳膊,他停了一下,淡淡笑了笑:“不碍事。”说着放开我的手,跟着带路的石岩快步走了出去。
我快走两步,赶上他们的脚步。
陷入夜色中的宫墙曲曲折折,萧焕一直快步走着,没有说话。
石岩带我们径直走到一处偏僻的宫殿,开了偏厢的门,里面灯光昏暗,没什么摆设的软榻上缩着一个白色的人影。
萧焕一进去,石岩就示意守在门口的御前侍卫又拿来几盏蜡烛,总算把狭小的室内照得亮了一些,床上的那个人影也清晰了一些。那是一个身材有些瘦小的女孩子,乌黑的长发披散着,凌乱地遮住脸,头发之后是一双受惊了的充满了警戒的乌黑眼睛。
萧焕走到榻前,向她伸出手,笑了笑,温言:“我来给你诊脉,别动,不要怕。”
那女孩子向里缩了缩,目光闪动,没再动。萧焕吸了口气,慢慢地弯下腰去,试探着去抓那女孩子的手,他的手指刚碰到那女孩子的衣角,她就突然尖叫了起来,挥动着双手拼命去推萧焕。
猛地被她推开,萧焕居然踉跄了一下。
我连忙跑过去想扶他,一急之下竟然从后面把他抱了个满怀,怀抱里他的腰在大氅之下也有些单薄,我气得发抖,喊:“再叫?要给你诊脉,你鬼叫什么?再叫我敲烂你的头!”
那女孩子被这一顿呵斥吓住,反倒闭上了嘴,又向身后的墙壁缩了缩。
我扶好萧焕,看了看他苍白的面色,忙说:“你坐下休息一下。”
他点了点头,笑了笑:“苍苍,别吓着她了……你待会儿帮我把她的手抓过来。”
我点头:“小菜一碟。”想扶他坐在榻上,他却顿住了脚步,身后的石岩上前一步,把自己肩上的貂皮披风摘下来,铺在只铺了一层薄薄旧褥的榻上,萧焕在他铺好的披风上坐下。
我小声“切”一下,轻咳一声:“扮成赵富贵喂马时,也没见有这么多讲究。”边说边爬到榻上,去抓那女孩子的手臂。她倒不怎么抗拒女孩子之间的身体触碰,再加上被我喊得有些发愣,就乖乖地任我把她的手拉了过来。
萧焕把三根手指依次搭在她的寸关尺上诊脉,钩了钩嘴角:“不是我讲究太多,是这榻上太凉了。”他说着,向石岩交代,“待会儿给这屋里拿几床厚的被褥来,生个炭炉。”
石岩拱手答应。
我又轻咳了一声,帮他按住那女孩子还有些不安分的手臂。
他轻轻垂着的眼睛就在我面前,我瞥着他长得简直有些过分的睫毛,小声地嘀咕:“什么这榻太凉,刚刚有个人的脸可是比这个榻还凉……”
那边他轻轻笑了笑,认真诊着脉,直到过了有半炷香的时间,他才放开手指,向石岩点头:“取些纸墨过来。”又顿了顿,“去把太医院的杨太医请来。”
石岩拱手领命出去,我放开那女孩子的胳膊,她马上重新躲到墙角缩成一团,惊恐的大眼睛扫到我身上,却不再像刚刚那么恐惧。
我尽量和善地向她笑了笑,随口问萧焕:“要给她开药方调理?”
他点头回答:“这位赵姑娘是受了惊吓才变得疯癫的,如今隔的时间太久,恐怕一时间没有办法使她恢复神智,只好先开些安神健脑的药给她慢慢调养。”
我点头“噢”了一声,这时候仔细打量这个赵姑娘,才看出她虽然蓬头垢面,不过眉目清秀,应该是个美人儿,她跟冼血有什么关系?入宫前,冼血似乎跟我提起过一个他在青楼中结识的姑娘,我没记住那姑娘的名字。
萧焕继续解释:“赵姑娘是被冼血从青楼中赎出安置在家中的。”
说着话,石岩已经回来了,抱拳向萧焕说:“杨太医尚在家中,正赶过来。”说完,退到一旁,指挥内侍指挥带进来的内侍把笔墨纸砚摆到桌上铺好。
萧焕点了点头,提起笔在纸上仔细地写下药方,写完之后交给一旁的内侍:“待会儿杨太医到时,把这个给他,请他看看有什么需要增补的没有,还有,告诉他,这位姑娘往后就归他照管了。”
那内侍跪下接住答应。
萧焕交代完了这事,也没有从榻上起身,看了看我,接着抬手揉了揉眉心,边笑边叹气:“你呀……”
我一扬头:“我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他笑着,停了一下,就开始慢慢地说,“杀害冼血的主凶,是风远江。罗冼血奉命刺杀户部司务厅郎中熊卿平时,被在场的大绸缎商邱赫山看到了真面目,后来邱赫山便委托凤来阁刺杀他。”
我点了点头。风远江,江湖上近年来声名鹊起的杀手组织凤来阁的阁主,我无意间见过他,儒雅清俊,书生一样的一个人,任谁都不会想到他就是黑道最大的杀手组织的首领。
“冼血被刺杀的时候,这位赵姑娘也在场,因为不堪血腥场面的刺激,当场就疯了,在混乱中走失。我交代石岩他们找她回来照顾,没想到一直找到现在才把她找回来。”萧焕继续说着,“绝顶兄当时之所以只通知你冼血被杀害的消息,而不说他是被谁杀害的,大概是怕你一时冲动,独自出宫贸然去找风远江,反而危险。”
哥哥考虑得的确很对,听到冼血被杀的消息之后,在不知道他是被谁杀了的情况下,如果没有萧焕阻拦,我说不定早就冲出宫去了,更别说确切地知道主凶就是风远江了。
这么想着,我点了点头问:“那天下午你把我拖在养心殿,就是派石岩去查这个事情了?”
他点点头:“跟我猜的差不多,得知冼血被杀之后,绝顶即刻就集结人手在京城清剿凤来阁。绝顶看似稳重,性子其实也比你好不了多少,风远江哪里是这么容易就能应对的对手?所以那晚我知道了之后,就连忙也赶了过去。”
我点头听着,原来那晚他出宫去了,怪不得他去暖阁见我的时候,衣衫和头发还沾着外面的水露,连湿着的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下。他是从宫外回来之后,就马上到暖阁内看我睡得好不好的吧?
他停了停,似乎有些疑虑,皱了皱眉:“不过等我去的时候,风远江就已经死了,我只是和杀他的那人过了几招。”他又皱了皱眉,“真是奇怪,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他那样一个人,为什么要插手这么一件事?”
“杀了风远江的那人?”我问,有些奇怪,“风远江不是我哥哥杀的?”
他摇了摇头,眉头还是紧蹙着。
我看了看他紧皱着的眉头,在榻沿上坐下,握住他的手:“萧大哥,刚才我问你是不是你派人杀了冼血的时候,你很伤心吧?”
他大概是没想到我会这么问,抬起头愣了一下,笑了笑:“怎么这么说?”
“一下子就这么觉得了……”我笑笑,“因为你伤心的时候,就会对我特别客气。”
我停了一下,用力握住他有些冰冷的手:“冼血是我的好朋友,冼血是被别人杀害的,我很想替他报仇,所以究竟是谁杀了他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很重要……我最不希望是你派人杀了他——你对我来说也很重要,萧大哥。”
他顿了顿,侧过头,接着笑了起来:“我怎么忽然觉得……我自己有些小肚鸡肠。”
我愣了一下,也呵呵笑了起来:“嗯,现在才明白?你就是小肚鸡肠,而且还是什么都不说的那种小肚鸡肠,活该闷死你自己!”
笑完了,我还想说些什么,门外就进来了一个佩刀的御前侍卫,他进门单膝跪下向萧焕行了个礼,接着就飞快地退到一边,附到石岩耳朵上说了一句话。
石岩的脸色微变,快速瞥了我一眼,看了看萧焕。
萧焕向他点了点头。
得到命令,石岩居然还是犹豫了一下,才说:“启禀万岁爷,储秀宫出事了。”说完立刻飞快地补充,“此事万岁爷不必费心,一切交给卑职来办。”
萧焕蹙眉:“讲出来。”
石岩的身子抖了一下,抱拳:“是。储秀宫闯入不明刺客,死伤无数。”
死伤无数?我心里一紧,小山和娇妍都在那里。
我连忙抓住萧焕的胳膊:“我们去看看。”
他点了点头,扶着桌子站起来牵住我的手,向石岩:“走吧。”
石岩低着头,却不再说话,躬身领命,他健步如飞,当先走在前面,萧焕脚下也不慢,那御前侍卫也跟上来,几个人走得飞快。
这个地方离储秀宫并不远,没走多久,就听到了从宫墙里传出来的隐约的打斗声。
来到了宫门外,就看到被火把照得灯火通明的门前,站着几排神色凝重的随行营御前侍卫,一个执事样子的人持刀堵在门口,看到石岩,紧绷的脸稍稍松驰了点,叫了声:“石统领。”接着看到石岩身后的萧焕,跪也不跪就急着说,“这里危险,请万岁爷快快回避。”
萧焕摆了摆手走到门前,看到院门影壁前御前侍卫的尸体,皱了皱眉:“这么厉害?什么来历?”
“是……”萧焕问他,那执事竟然支吾了一下。
石岩停也不停,闪身就进到了院内。
不等那执事回答,萧焕也跨步进到了院中,我连忙扯住他的衣袖,跟着进去。
进了门,借着火把的光,看到院门口就有宫女太监还有随行营的御前侍卫的尸体,血肉模糊的,我想到这些人都是往日和我朝夕相处的人,忍不住有点头晕。
转过了门前的影壁,朦胧的夜色中浮动着浓烈的血腥气,殿前的梁木上,也插着两只火把,照得满院人影憧憧,杂乱堆放的尸体正中,站着一个满身都是鲜血的人。听到这边的动静,他把剑从他面前那名御前侍卫的颈中拔出,伸手把尸体推到地上,抬起头冷冷地看过来。
但他的动作却很熟悉,他的这个眼神虽然很陌生,他的脸也被鲜血泼洒得犹如恶鬼,我失声叫了出来:“宏青!”
他是宏青!我从山海关回来之前,宏青就被派到京郊的天坛监理新年庆典的祭天仪式,所以我一直都没见到他。我怎么也想不到,我们竟会在今天这种情况下见面,这个提着剑,像嗜血的魔鬼一样站在尸体堆正中的人竟然是宏青!
这时,头顶传来的冰凌相撞般峭寒的话音里带着一丝笑意:“呵呵,皇后,我们又碰到了。”
储秀宫前殿的重檐上,有一双穿了草鞋的脚在晃来晃去,荧一身白衣胜雪,笑嘻嘻的,看到我在看她,就轻快地说:“皇后,你别看我也在,这个人却不是被用我傀儡香控制着杀人的。”边说边捏着鼻子扇了扇,“这么恶心的杀人法,我还真做不出来呢。”
我木然地把头转回来,愣愣地看着宏青,现在这个眼中只剩下赤裸裸的杀意的人,是那个会在午后的浓荫下等我,和我开玩笑、推牌九的宏青?
我声音沙哑:“宏青,你把小山和娇妍也杀了,对不对?”
宏青默默地转头看我,冷冽的目光中没有一丝温度……他真的杀了她们吗?就像碾碎一粒微尘一样,把曾经在一起欢笑戏谑的人杀掉了。
宏青一步步走过来,在萧焕面前单膝跪下,平静的声音不起一丝波澜:“奉万岁爷之令,已将储秀宫上下格杀完毕。”
是萧焕让他杀的?像是被毒蛇咬住了一样,我本能地甩开萧焕的手,退了一步。
刚退开,我就发觉我错了,听到宏青说的话,萧焕也是一脸诧异,他看到我退开,有些急切地转头辩解:“不是,苍苍……”
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宏青突然抬头,他左掌疾出,带着劲风击向萧焕胸口,萧焕完全没有防备,被他一掌结结实实地击在胸口,身子就直飞了出去。
他的身子径直撞上院中的那棵大槐树,槐树被他的脊背撞得簌簌作响,树梢枯萎的黄叶纷纷落下,他挽发的玉簪“叮”的一声裂成两半,黑发散落,他猛地捂住嘴,身子晃了晃,就半跪在了地上。
我从来没见他弯过腰,在对敌的时候,不管受了多么重的伤,他都一定尽力支撑着挺直后背,绝对不会弯腰,可是他现在已经半跪在了地上。
我像是被定在地上一样,张大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万岁爷!”石岩大喝了一声,像疯了一样拔出佩剑,向萧焕冲去。
这个一向沉稳镇定如山的大内第一高手现在全身都是破绽。白影一闪,宛若一道轻烟飘过,石岩手中的长剑就已经断成了两段。
蒙着面的白衣人双指夹着半截断掉的长剑,挡在萧焕身前,轻笑声清远如钟磬余音:“石统领,别靠近他。”
这个人,刚才一直站在背的殿内,头戴着纱幕,在这个满目血腥的修罗场中,只有这一身白衣依然皓如初雪,不沾污血,仿佛连纤尘浮灰都没有沾到一星半点,触目的血腥狰狞里,唯独他,闲雅怡然。
可是,他只用了一招,就将石岩纵横天下的荧光剑以指力夹成了两段!
石岩愣在当场,难以置信似的看着手中的断剑。
白衣人悠闲地转身,施施然地就把这个大内第一高手视若无物,他抬手取下头上的斗笠轻纱,微微弯腰,伸手从半跪在地上不住颤抖的萧焕怀中取出了一柄短剑。
短剑只有一尺多长,出鞘后在午后的日光中闪烁出温润的青色光芒。白衣人用他修长洁白的手指爱怜地抚过光华不定的剑锋,玉样的容颜上一扫疏懒,射出了孤高凄艳的光芒,他一字一顿:“王者之风,王者持之,这柄王风,皇上让与在下如何?”
我到这时才猛地喊了出来:“萧大哥!”
一直低着头的萧焕缓缓抬起头来,他的深瞳依然明亮,他微微动了动眉毛,再没有多余的动作,但是我知道,他是想告诉我,他还好,让我放心。
死撑到底的臭脾气,我突然笑了,脸上却早已是满面泪痕。
这天,是德佑八年的腊月二十一,据德佑九年元旦和德佑皇帝二十一岁的生辰庆典万寿节,还有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