蘅芜苑上下都以为梦琪她被殿下留下了,是在享受优待,说不定正吃香喝辣呢。
但实际上,她正饿着肚子无比悲催地被带往马厩。
马厩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御马监”,并设御马司等一干品阶,管理御厩马匹。除去那些有品阶或称得上有官职的,剩下的便是最底层的真正要动手的宫人们——传闻在宫里除了倒夜香的名声难听点,其实就属在马厩的他们和浣衣局的宫女们最辛苦了。
但即使如此,御马监里也从没有宫女能够出现,梦琪算是第一个,某种程度上说,她可以觉得很光荣。
小凌子小心翼翼地领了她到门口,又亲自跟内使监说明了下情况,他算是是对梦琪照顾有佳了,没有直说她是得罪了十四皇子,只说殿下派她来这帮帮忙,看有什么需要的地方。
但内使监是何等人物,看这模样哪还不清楚实情——谁不知道皇甫睿是宫里的一块宝,得罪了他,那就算不死也一定会是生不如死!
内使监便指了守夜太监带着,自己则哈着腰、陪着笑亲自送小凌子出去。
剩下那小太监傲慢地瞟了梦琪一眼,“你跟杂家来吧。”
“眼下御马监的人都散去了,今天轮到杂家守夜。”他先领了她远远地看了一看,指点了大概位置,“平日里,是不能有宫女来这的,但大人们都是白日里办公。既然是殿下派你来的,杂家也不太为难你。你先将这里的走廊都打扫一遍,再跟每匹乖乖洗个澡,刷了毛,记得千万别太用力,若是有虱子什么的也千万要挑拣干净,有些乖乖被蚊虫叮咬了,你也得千万小心呵护着,千万不能让伤口沾水,也千万要让伤口周围保持清洁。做完了这些,最后记得千万要冲干净马槽,换上新鲜草料,千万记得动作要轻点,千万不能有一滴泥水沾在乖乖身上,草料里千万不能见一颗坏的,若是吃坏了肚子,凭你有千万条命也不够抵的,知道了吗?”
听得梦琪脑子都晕了,光听到千千万的“千万”了,还有“乖乖”应该就是指马吧……听到问“知道了吗?”她就下意识地点点头。
“知道了?那你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啊!”
“哦!”梦琪点点头,却不自觉地看了看身上,这还是半芹以前的衣服,“这位公公,我这身衣服是别人送的,你看能不能先换下——”
那小太监跟着皱起了眉,看那料子确实不错,他闪烁不定,也不知这宫女是什么来头,想了想,语气便稍微好了一点,“那杂家跟你找件罩衫。”
“谢公公。”
于是,梦琪套了件长长的罩衫,不知是哪里翻出来的蓝青色袍子,洗得有些发白,但也算干净,没有什么异味。就是袖子长了点,她将袖口扎紧了,这就正式开工了。
走廊打扫起来倒还轻松,只是看着面前这一排排井然有序的马槽,她深吸一口气,想起了小凌子在路上说的:“梦琪姑娘,奴才替殿下办事,所以实在不能给蘅芜苑送信。其实殿下特别容易讨好,姑娘大可不必这么对着来。”
想到这里,自己又叹了口气,她倒是想跟皇甫睿弄好关系的,只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她没对付过小孩子,也不知道要怎么讨好,难不成问他要不要玩捉迷藏?人家也未必喜欢玩这种幼稚的游戏啊!
何况,她刚刚还在众目睽睽之下泼了他一身脏水,只怕这梁子结得更深了。
梦琪没精打采地拿着木桶和刷子,朝离自己最近的马槽去了。
那里是匹高大的黄骢,后背几乎跟梦琪一样高,前额圆润饱满,此刻正埋头喝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梦琪绕到了后面,刚要动手,背对着她的黄骢马却立刻扭过了身子,她往右边,它便往右边挪,她往左边,它就往左边凑,反正不给她下手,只露了个马屁股,时不时还冲着梦琪一扭头,柔顺的鬃毛也跟着吹起来,说不出来的洋洋得意。
若不是面前是真真的马屁股,梦琪简直怀疑这就是皇甫睿那个小魔星的化身!
她想了想,又看了看木桶里的水,比划了下比自己还略高的黄骢,越看越觉得可行。
于是她站远了些,提起了桶子,当头便朝黄骢马泼去,果然是有经验了,泼得正正好,也没洒多少到她身上。
黄骢马立时惊了起来,平日里被宫人们是何等优厚对待,就连跟它说话那都是细声细气,何时受过这般待遇!
它愤怒地直喷气,后蹄已经高高扬起,梦琪哪等到它动脚,早咯咯笑着避开来。
黄骢马两脚踏空,又见她居然已经绕到了前面,更为气愤,立时怒视了她,这一望,却望进了梦琪的眼。
这一望,不知怎的,黄骢马的前蹄立刻顿住了,似乎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慌乱不及,结果扬起的前蹄和后蹄几乎调整不过来。
待终于落地站稳了,它便嘶叫起来。
不知是不是这黄骢发出的叫声太过凄厉,其余隔间的马也都同时躁动起来。
先前那守夜太监早闻风跑来,听到这边的动静,吓了个半死,“出了何事?我的小乖乖,这都是怎么了!”
他顾了这边顾不了那边,梦琪则尴尬地站在原地,十分无辜,“我还没动手呢……”
不知是哪里传来扬蹄声,又伴随着一道浑厚的长嘶,马厩里的马终于都平静下来。
守夜太监拍了拍胸口,看着只剩半桶的水,那黄骢却哆嗦着躲在角落里,任凭嚼子蹦得紧紧地、看着都扯得生疼也不肯靠近来。
他便凑近了梦琪,仔细嗅了嗅,怀疑道:“你是不是带了什么香包熏香之类?这些乖乖鼻子都灵着呢!闻不得一点异味!”
梦琪连连摆手,还作势拍了拍身上,以示无辜,“绝对没有!”
守夜太监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眼看夜色渐浓,又见马厩里的马都安静了,便打了个呵欠,实在不耐烦地摆摆手,“行了行了!你还是别碰乖乖们了,只用把空马槽打扫干净就行了!杂家迟点会来检查的!”
“……是。”梦琪低了低头。
只用打扫空马厩,那就轻松多了。
她也知道自己的“威力”了,特意避开了那些胆小的马。终于打扫完最后一个空隔间,她活动了下腰,正准备歇口气,等着那守夜太监来检查,抬眼却见角落尽头还有一个单独的隔间。
本来马厩格局都是一排排的,而每一排又有数十间隔间,正反两面都住着马。剩下这个隔间却在最角落,是单独的一个小房子,虽说月色下看不太清楚,但式样似乎也还别致。
她正觉得奇怪,忽然就想起了先前那一声长嘶,正是这一声震住了骚乱的马匹,心内一动,便决定走近去看看。
离近了,果然跟其它马厩不一样,这个隔间并没有悬灯,里头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离得稍远的时候还能听到里面传来马匹的喘气声,到了近旁,却反而什么都听不到了。
她还以为自己先前是听错了,探头进去。“呼——”的一口气突然喷在了她耳边。
梦琪吓了一跳,那马已经主动露出头来。
黑色皮毛在月光下顺滑得光亮,眼似悬铃,瞳生五彩,鼻如金盏,仿佛随时都能四蹄奔腾起来驰骋千里,乘风御雨,追云逐月。
黑马在她面前高昂着头,骄傲不已地斜睨着她。
梦琪第一次见到这么不怕自己的马,“咦?你不怕我?”
“为什么要怕你——”声音刻意低沉,在寂静的夜里特别撩人。
“吓?”梦琪连连后退,“你会说话?!”
“哈哈——”那人笑弯了腰,从马厩里走了出来,头顶戴着顶嵌宝紫金小冠,只挑了最前面的青丝束了,剩余的便披散在脑后,又分了几缕随意散在鬓间,说不出的洒脱和不羁。一袭玄色锦衣,外袍松松垮着,袖子高高挽起,就连胸前衣襟有些凌乱,只到锁骨为止,露出一片如玉的肌肤。
这人便像是精灵鬼魅,从黑暗中走出来,修长的眉斜飞入鬓,带笑的时候便连着下面那一双眼也显得细长了些,勾人了些。
不知怎的,梦琪心跳都漏了一拍,脑子里凭空便出现了句话来:
黑眸如墨,美人如画。
“发什么呆啊!是不是本人魅力十足,把你给看傻了?”那人笑着正准备拍上她的肩。
“胡说什么呢,臭皇甫!”梦琪一脸见到鬼的样子,拍开了他的手,“我是被你吓到了,白天也就罢了,大半夜的你也出来吓人。”
皇甫曜早习惯了她对自己恶声恶气,倒是自顾自地改而去拍了拍那匹黑马,“你怎会在这里?”
“我进宫里的消息,阿姐早派人告诉了苏家,你每天都去苏家,难道会不知道?”梦琪没好气地拍开了他的手,不许他染指这匹骄傲的黑马。
“不可能!这事还是我告诉苏家的。”皇甫曜一脸的煞有其事,“前几天子扬还在到处找你呢,还是我消息灵通,说你在宫里好好的呢!嘿,没想今天还真见到你了,也不枉我为宽他心胡说了一次!”
“明明阿姐说告诉过——”梦琪突然想到貌似应该是由皇甫睿那小子通知苏府的,算了,既然跟他有关,那就别指望了,想起苏子扬,她又低下了头,“扬哥哥,他是不是怪死我了?”
“他哪里会舍得怪你!一个劲地怪自己没好好把你看住呢!不过我已经先跟他打了包票,这些天,他正忙着准备入试,所以也没工夫瞎操心你了。”皇甫曜又随手松了松几乎垮下去的衣襟,结果却露出了更大片的春光,“啧啧,真惨——”
梦琪却视而不见,毫不犹豫地讥讽道,“惨的是你吧?是你不好意思去找他玩,上苏府蹭饭吃了吧?”
“被你发现了——”皇甫曜哈哈一笑,决定放过不提了,“你啊,就算以宫女身份进来,但也不至于沦落到这里来啊!说吧,你得罪谁了?”
梦琪想起那个小魔星,忽然抬眼瞪了皇甫曜一眼,“你不提这个人我还忘了,你说你是姓皇甫?
“怎么那么巧,我刚好认识个皇子就叫皇甫睿,还听说他们这一辈都是甫字辈来着——你住洛阳,现在又出现在皇宫,”梦琪又抬高了下巴,以无限鄙视的目光仰视着皇甫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