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是火辣辣的指印,动武的那手,是其中一双三十几岁男人的手,关节粗大,手指浑长,一身的蛮力,在他的脸上留下印记,毫无章法,毫无轻重,毫无顾忌。一触即发的痛,像利剑,火熨,鞭笞,电击,从一个点,迅疾蔓延,全身的注意力全部收拢至巴掌大的一张脸上。他本不想擦药的,只是伤疤不褪,便像是给耻辱颁发了一个证书。
眼角落泪了,不是因为痛。泪水就像是敌手的东西,无情地流过伤口,更荒蛮,用力,深彻,绝望的痛,在心底种下一个果,明日遥遥无期。
在渣滓狼藉之中缓缓起身,用的不是力气,而是残存意念。找来一些冰,仿佛冰冻可以存封,减缓,抵制,消解那不可丈量的痛。一遍一遍用湿毛巾掩面,泪水和鼻涕混在污遗物中,带走部分沉痛情绪。大恨,大痛,已像急速的光或者风或者不明物等速度性的东西,疾驰无痕。喉咙抿下大团血液,那是自己的东西,无论如何也要回到自己的身体。
他觉得自己丧失的已经够多够多了,如果用乌云比喻的话,那么天空已经看不见阳光,无处不是乌云密布。黑洞洞的房间,摸不进来一丝光和风,电风扇冷漠的风让伤口胀裂辣痛。蜷起身体,一身的汗津血液,一身的酸胀无力,却还在瑟瑟发抖,最为害怕和绝望的是,看不到任何出路。他抱起自己,像曾经很小很小的时候一样,一个人也没有,自己抱着自己,仿佛回到母亲的子宫,身外是温暖的液体,所有的明日都是一个崭新的希望。
这是昨日的经历,和一帮欠账的人交手,总有失算的时候。痛感过了一夜,照镜子没事,吃食物咬合没事,淋浴没事,却在风平浪静的午后,一觉醒来,火燎一般的痛,漫山遍野。外伤内伤,撕咬摧毁身体。
侯隐知道自己的怪病,强烈的感觉总是延迟,期限未知,有时是一天,有时是一年,或者多年,感觉到的时候,总是想哭。泪水像血液似的,腥咸有粘度。
因为从事着危险的工作,没办法不让自己受伤,所以只能尽力避免在关键部位,否则即使疼痛破裂也未可知,流血丢命也有可能。他只有小学学历,由爷爷抚养长大,自闭,贫穷,不容易相信别人,没有朋友。成年后想得到一份正经工作很难,因为没有技术,不能进工厂,不能像木匠泥瓦匠他们揽活,不会开车,也做不了保安,在大街小巷晃荡了一年,没办法的时候甚至小偷小摸过。有一天,在南宁路巷口看到一则招聘广告,虽然认字不多,但他却看懂招聘打手。或许从小挨打较多,抗打能力不错,身体也结实,对方一面试就雇用了。
那时侯隐已经忘了自己的拳击梦。以前没有工作的时候,他去水库的人工沙滩上运回砂粒,用破旧的帆布一层层包起来,绑得严严实实,挂在房梁上,用生活中全部的时间来练。他觉得出拳收拳的时候人会忘记自己的存在,只有力度使然。沙包神奇地收纳一切速度,重力,伤痛,心事,你给它什么,便吸收什么,凹下去的部分瞬间又归位,每一次都是从头开始。这是枯燥生活给他的唯一乐趣。老态龙钟的爷爷从不教育他,他只是喜欢说,若我死了,你该怎么办?每到这个时候,侯隐都会回答他,我会好好活到死的。
爷爷死时,侯隐没有哭。邻人都说侯隐冷血,爷爷养了他十几年,死后连一滴眼泪也没有。侯隐觉得别人说得对,他应该伤心,大恸,悲伤欲绝,嚎啕大哭的。但奇怪的是,内心却极其平静,仿佛不过是桌上枯萎了一束花。
心痛很久以后才生发。那时他刚找到工作,租住在一个地下室里。每天起床,需要卷起被褥竖在墙角,否则夜里被褥会潮湿寒冷。房间除了床和桌,什么家具都没有。他的衣服全放在一个手提包里,哪天想消失的时候,不需要准备拎起来就走。桌上摆满了吃过的泡面空盒,有时候半夜醒来,看到大只的老鼠在上面停留,他们会僵持对视,一声不吭。那天他正吃着泡面,突然一颗眼泪落入汤里,当时并没有反应过来是什么,渐渐眼泪不断,湿了胸襟,心底才有一种撕心裂肺的感觉,冲入脑中,一下子天旋地转,爷爷合目后安静干燥的身体浮现在眼前,周围是一些陌生的哭声。他的心越揪越紧,一张口,吐出一摊血。
彼时他才认识到,自己的感觉过于迟钝,已发生的事情要很久以后才反射给大脑。侯隐没有去看医生,他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那些难过疼痛的事,能缓就缓,能混就混,混不过于是在哪个风平浪静的时候爆发出来也只能接受。发生在自己身上所有事情,都是上天给予的结果,没有可逆的必要,只要做好了接受的准备,一切自有因果始结。
五岁那年,父亲因杀人被抓,受审那天,母亲和他一起出庭。在医生的检查报告中,父亲患了严重的神经疾病,报告结果使他免于一死。死者的父亲不甘心最后的结局,在法院外面等到侯隐,对他一番辱骂,最后拳打脚踢,说是也让对方尝尝什么叫丧子之痛。那个被杀的男孩只有五岁,和侯隐一般大。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挨打,一丝维护的念头也没有。相比自己的丈夫成为杀人犯这个天踏的消息,她更难接受自己和一个神经病结婚并生下孩子。侯隐最后被死者的母亲拉走,她制止了自己的丈夫,把男孩带到一处偏僻角落,扇了他五个巴掌,留下一句诅咒的话,让他永远成为孤儿。
一语成谶。他果然成了孤儿。父亲死于车祸,母亲自杀。侯隐并不像母亲那样难于接受,只是不明白父亲为何选择五岁的男童下手。或者他一直就是不爱自己的,不爱到恨,不爱到想结束他的生命。最后那个可怜的孩子成了替代品。然而最后活着的未必就会好过。
不知道是谁说过,童年就是让你能够忍受暮年的那股力量。侯隐觉得这话是放屁。童年像地狱一般黑暗无边,暮年更是不敢想。生活就像一潭死水,他甚至觉得,就算自己跳进去,死了,水里也不会有一丝涟漪。
擦完酒精,吃下过期的止痛药,他让身体躺下,集中全部的意念睡觉,因为只有睡着了痛才不会打扰。止痛药是几年前买的。成为打手的第一场架,受了伤,三个月以后才觉察,他不想让自己这么痛着,就去药店买回止痛药。后来却吃得少,不是因为受伤少了,而是渐渐习惯了这种痛,不再吃药。
睡眠轻薄,介于清醒和丧失之间。睡着了,除去一身的意识,好像死亡,感觉倒是好的,只是怕临界醒时那种混沌的状态,一种对生的无望对死的犹豫。两者都没有过分吸引的地方,却又忍不住去思索,去张望。最好的时候,是做了美梦,虽不真实,却有约莫痕迹,依循着支撑着陪伴好些日子。
有些梦是连贯的,这天他又续上了那个梦。一条弯曲的溪流,蔓延至遥遥无尽的远方,顺流而下,溪水汇集成一个湖泊,此时水面静止如同天空,没有云蓝得忧郁的天空像一块缎子,一些柔软的花瓣落在了水里,涟漪羞沁,一座绿色的小岛从湖水里慢慢凸起,树尖上云雾缭绕,一条船晃晃荡荡飘了过来,停在了岸边,仿佛给人机会,通向那湖心小岛。
没有人,耳边响起一个声音,女人的声音,小声地说,晚风吹行舟,花路入溪口。听到这里,他突然醒来。睁开眼睛,天花板上一处裂纹被水渍染成黑色,有时会间隔落下水滴。身边没有真实的东西,一切看起来丑陋且罪恶。他的头痛欲裂,这才缓缓意识到自己已经醒来。窗外正经历着一场绵绵细雨,秋天难见的一场雨,气温降了几度,感觉着却刚刚好。
这个梦终于完整起来。像对着一个猫眼,往里望,从一个盲点渐渐适应到里面的光线,看到更多的东西,直至全部。他一年前就开始做这个梦,情节一模一样。有一阵子,梦只有一个开头,一条弯曲的溪流,流向无尽处。同一个意象持续了很久,中间有时做噩梦,有时做一些乱七八糟的梦,醒来只记得残缺片段,更多时候是不做梦的,后来又开始重复这个梦,所以记得特别真切。梦里开始变得深彻,广阔,蜿蜒,丰富。他会沿着那条溪水向下游走,走到一处开阔的地方,看到一个蓝得诡异的湖泊。梦又停了。再续上时,抬头看到湖面一样平静且蓝的天空。慢慢才看到一些类似桃花的花瓣落在水面上,像静卧的小船,一动不动,也不飘走。只有刚刚经历的这个梦里,他才见到那座从湖水里升起来的小岛,岛上的云雾仍历历在目,仿佛亲历过一样。那条停在岸边的小船,好像是特意来接他的,接他去另一个世界。
因为这个梦他有一种陌生的感觉。这种感觉他从未有过,暂且就称之为幸福。梦里还有一个女声,那么他应该是不孤独的。是不是人的孤独痛苦累积到一种程度地步,上天便会高抬贵手,给生活开个出口,让其逃走?他从小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背过诗,但梦中的那句话,听起来却像是一句诗。原来诗句是如此唯美,难怪古人那么耽溺。
如果真存在梦中的世界,那么他一定赴世。
伤口的痛持续了很多天。这是最久的一次,每晚必须服下一片过期止痛药才能入睡。只是再不做梦。那个断断续续已经一年的梦,从那天完整后就再也没来找他。伤口越来越肿,有溃烂前兆。他也不上医院,等到伤口化成白色,他脱下衣服,对着镜子,一次次把坏掉的组织清除体外。
伤口渐渐占据整片身体,越过眼珠,上眼皮和下眼皮,连成一条红色的线。嘴唇破裂,说话进食伴随着撕裂感。脸颊,额头有紫色的血瘀,洗漱时无法碰触。洗头的时候,头发大把脱落,局部小范围几乎光秃。肘处有大块破口,洗澡时在镜中入眼,不能弯曲,否则拉扯撕痛,膝盖小腿处亦有伤如此。踝关节有不明显的口,尖锐的一洞一洞,一看就是被利器剜过。不停扇风才能缓和火辣辣的痛,否则流下汗,便是更辛烈的辣。即使是这样的难以忍受,侯勇也再不记得什么人以怎样方式集体殴打了他,好像一身伤痛是与他人无关的事。
因为停工太久,公司那边派人来看他,表面上是关心慰问,实则是打探,那人看到侯隐受伤不轻,精神萎靡,回去就报告了上级,因为失去了利用价值,当天便丢了工作。
这仿佛是意料之中的事,他没有感到惊讶,也不为自己辩解,只是淡淡回答那边说,知道了。他突然很想喝酒,墙角都是脏掉的衣服,黑色提包还装有唯一一套干净的衣服,他拿在手中犹豫了一阵,最后穿上身,然后走出门去。
酒吧人群拥挤,那些身体不小心碰擦到他的时候,能感觉到荒原一般的痛,从身体漫过。然后又去了餐厅,餐厅明晃晃的灯光看起来很假,陌生人群落在脸上又从他脸上拔走的目光更假。还没落座,又离开了。夜色越来越深,到处都是充满欢笑的人。他却找不到一处可以喝酒的地方。
街的尽头,有一家新开的清吧,光色朦胧,布置简单,墙壁是鹅卵石,桌椅是木头,挂灯是纸罩,如今也没多少人喜欢这样的风格,开业一个月,客人永远没有服务生多。侯勇第一次寻见这样的地方,却有一见如故的感觉。他找到一个角落坐下,中间的位置有三个女人,像是受了不同委屈,约好了在相同的地方出气。
他一直低头饮酒,尽管努力克制内心让其空静无杂,但杂芜感还是和酒精一起,在体内肆放。那些****一样的过往,没有人愿意正视,不小心踩到了还要叫骂一阵。死亡像是头顶闪烁的星空,常常张开美丽的光,但人只要不抬头,就不会看到。其实死亡也没有可怕,死亡那头,会有自己的母亲等候,就像还未出生的时候,一位母亲身份的人已早早在那头等候。
即使再暗黑无尽的夜晚,也会遇着夏天的晚风和萤火虫。侯隐想起一个女孩,不适时地想起她,又或者说,从来就存于脑海之中,虽然不闻不问,不去触碰,但从某种意义上讲,她却早已存在那里。
那是他被人追打的初期,还不习惯,刚沦为孤儿,爷爷尚在乡下,除了躲避,求饶,并不会反抗。那是六岁生日当天,好心的社区阿姨给他送来了一个小蛋糕,同区的小伙伴知道了,合计着要抢走那个蛋糕。侯隐不甘心让给他们,请求说要给自己留一块,领头的那个不高兴了,扇了他一巴掌,大家都围拢来,侯隐知道寡不敌众,拔腿便跑,后面是一群狼一样穷追不舍的男孩。
他不记得自己跑了几条街,总能听见身后的嘲笑,仍然没有甩掉。他只好选择往偏僻黑暗的巷子里窜,最后走进一条死胡同。那些杂乱的脚步就在身后,他绝望得就要哭了,眼神却还在负隅顽抗,搜索出路,旁边真有一扇半掩的门,门缝里露出一张同岁女孩的脸,白白净净,扎着两只辫子,一些碎发遮住了额头,女孩也同样惊惶地看着他。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有几秒钟的确认,女孩觉得他不是坏人,她缓缓打开了门,侯隐奋力冲了进去,女孩迅速插上门闩,默契得好像俩人说好了似的。
那帮顽童还是发现了这里,他们在门外拳打脚踢,木门震颤,不时露出缝隙,射进一束强光。女孩瑟瑟发抖,她没遇见过这样的事,捂着耳朵不敢听外面的声音。侯隐拉过她,近到身旁,她还是害怕。侯隐只好抱着她,发现已比同岁的她高过半个头,他紧紧抱着她,捂紧她的耳朵,渐渐地,他便觉得无畏了,大不了和顽童们拼去。那是他第一次出现反抗的念头。女孩身上有淡淡的鱼腥味,他像只猫那样匍匐在上面,觉得很香很好闻。
没过多久,那些孩子便散掉。可能觉得这样捶下去觉得没劲,可能被外面的大人看到受呵斥,也可能突然想起了那只抢来又被晾在一边的蛋糕。他慢慢松开抱紧女孩的手,轻声开了门,发现门外已经是黑掉的天空,小伙伴们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回头看了一眼女孩,她露出一个洁白的笑容。侯隐回赠半个笑,还没成形便跑开了。在暮色中,他闻见自己的衣裳沾惹了少许的鱼腥味。于是他慢下来,因为不想味道在风中一点一点被吹散。
这是他第一次回忆那个女孩,在十几年的成长史中,她的样子还是五岁的女童,小小的,胆弱,不说话,身上有淡淡的鱼腥味。他没想到自己记得如此完整。后来爷爷带走他,回乡下之前,他试着再去看她,却怎么也不能找到原来的路。最后只能放弃。
桌前堆满了喝空的酒瓶。望着那些酒瓶出神,在透明的瓶身底下,他发现木桌上刻有一排小字,就像当初无意发现那扇半掩的门一般,他又看到了惊喜。
“晚年,他坐在海边的花园别墅里,耳中鸣响着喧嚣的海潮音乐,头脑中酝酿着他那美妙的构思。白天,他孜孜不倦地在画室作画,夜晚,通宵宴饮,不知疲倦也没有忧愁。”
侯隐读后冷漠地笑了笑。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这样的生活。生活不是只有苦难吗。然后他继续喝酒,端酒杯的手在空中停顿下来,在漫长的静默中。他再次想起了自己的梦,最末那细腻的女声不知从何而来,声音说,晚风吹行舟,花路入溪口。
那杯酒终究被送入喉咙,冰凉过后是一阵瓷实的暖意,把心覆盖得密不透风。如果有这样的世界,他一定赴世。身上刚好是最后一套干净的衣服,那个潮湿阴冷的地下室终于可以不用回去。原来孤独痛苦累积到一种程度地步,上天真的便会高抬贵手,给生活开个出口,让其逃走。他在心里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