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情意绵绵璇玑破2
不是看了多久,只知道天际已然大白。一卷书看了半卷,眼睛已然有些酸涩了,自从受伤以来,总是时时感到疲累。
门外有人在敲门。
他深深的看了一眼床榻上依然熟睡的女子,垂眸沉思,似未听到敲门之声。咚咚……咚咚,声音更大了些。
竺卿啫嘴角微扯,起身。
刘湍举步才准备离开,门突然开了下来。
眼前男人一身书生青衫,面貌上佳,面色尚有苍白之色,连气质都显得文弱儒雅,不具丝毫危险。
四目相视。
“公主睡了?”
竺卿啫身子一侧,挡住刘湍过于炙热了些的眼,回看床榻上一眼,眼神倏尔温柔宁静了下来,“我看院子前有座四方亭,倒也雅致,去那边坐坐。”
刘湍微愣,随即跟了过去。
竺卿啫倚靠着竹椅,上下打量面前这个北鼎将帅,眼神肆意,丝毫没有掩饰之意。
刘湍年方三十,相貌偏于儒雅,从军这些年虽身上已有杀伐之气,可仍不脱是一名儒将。
他性子本就端正严谨,被国主命为将帅之后,愈发谨慎,丝毫不敢大意。但也因为过于缜密,就显得不够果敢,优柔寡断,万万匹敌不了前任将帅赵舩。他也深知如此,故而扬长避短,将那边界守的水密合缝,丝毫不给敌方窥探的机会。
也因为如此,攻伐有度的先锋赤炎确实是北鼎军不可缺少的人物。
赤炎已然代替赵舩成为北鼎军魂。
刘湍气度迥然,任他打量,也不说话。
下人送上点心与清茶,躬了躬身,退了下去。走至花丛之后,面上微现错愕之色,才欲出声便忙捂住唇,行了个礼退了下去。
竺卿啫懒洋洋的一笑,“我真没料到,你到现在都未曾告诉小迩儿,多谢。”
刘湍只觉得他的笑碍眼无比,“你放心,我待会就会将你的来历全部告诉公主。东、云、竺、司、马。”最后五字,说的极狠,狠到似乎恨不得手上有一支箭再度刺向他的心口,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
就是这个人!就是这个人!那么多弟兄死掉,就是因为这个人!
天纵英才,死的便是他们的兄弟。若是,若是让这份才气反噬东云……
刘湍儒雅面孔微现狰狞之色。
无人察觉到,他们身后花丛忽的一抖。
“你不会说的。”竺卿啫看了他一眼,唇角虽扬,可是眼中泛着冷光,“刘湍,如果你要说的话,你早就说了。我最恨被人威胁,有什么话直说。”
刘湍眼中闪过一抹狼狈,他咬了咬牙,“我要你离开东云,不得再为东云效力。”
“可以。”
“从今往后,你归我北鼎军,为我北鼎出谋划策。”
竺卿啫挑眉,“对不住,办不到。”
“竺卿啫,你不要太过分!”刘湍大怒拍桌。“若不是我担保,你怎么可以进入北鼎军中,我还担心你是东云派来的奸细。若不是看在公主面上,才让你进入北鼎军,你到还拿起乔来了。”
“若不是小迩儿,你觉得你有机会跟我坐在这里么?”竺卿啫冷笑。他向来冷情,除却少数他真心放在心上的人之外,对旁人都是不假辞色。尤其对这种觊觎他能力的人,就算的理由再正当不过,他也不会有好脸色的。
“刘湍,我这人向来锱铢必较,当日你射我一箭,害我痛了三日,看在小迩儿面上我不与你计较。你调查过我,你自然知道我与东云国主有同门之谊,我离开东云,不代表会来帮你们北鼎。”
“你!”
竺卿啫自认为他已经将自我意见表达的很好,伸了个懒腰,起身便准备离开了。忽听到后面一声狠叫,“竺卿啫!你不要怪我告诉公主!你可知道你的身份一旦泄露,你定死无疑!”
竺卿啫脚步一顿,眸光转柔,“随便,我无所谓。当初爱上她时,我便已料到会这种情形发生了。”
青衫衣袂飘荡,说不出潇洒卓然。
刘湍气极,手中瓷杯啪啦一声碎成几片。这人好生不识好歹,若不是他怕公主会因为他的生死伤心,他才好不容易说服军中各位将领愿意给他戴罪立功的机会。否则就算他有天大的本事,他也不会放在眼底!
双眼之中突迸杀气。
竺卿啫沿着走廊慢慢走,走的极慢,意态无比逍遥闲适。
风轻轻云淡淡,天候早已转凉,放眼望去,原本尚称得上美轮美奂的花园也掩不住萧条败落之色。冬风寒冽入骨,卷起一堆枯叶,浩浩荡荡。
走了不到百步,便有些喘了。自从受伤以来,就变得容易累了。他不甚喜欢虐待自己,便在栏杆上坐了下来。手无意识的轻敲双腿。
刘湍所说的,他也不是全然不放在心上。
或许,他该想个法子,将小迩儿暂时带离这里才是。
前面有一宫装婢女朝这边款步走了过来,是秋儿。
秋儿弯膝施礼,面上带笑,眼神却是再冰冷不过,“驸马,公主有请。”
事情败露的好快。
他懒洋洋的睇了过去,没有起身,反倒从石头缝隙里摘了一朵野花在手上把玩。条状白色花瓣组成圆形,嫩黄的花蕊鲜艳欲滴,在这枯黄色泽的冬日里,愈发显的萧瑟可怜。
过完年,便是春天了。
“驸马。”秋儿有些恼了,眼里不掩恨意。若不是二哥告知,她怎么也不会料到这个人居然就是那传说中的东云司马,就是他害的当初北鼎溃不成军。他死一千次都不够。
他突然开口,“秋儿姑娘,你知不知道凤悟喜欢你?”
秋儿闻言一怔,双目蓦然圆睁。半晌,才失声恼叫,“驸马,你胡说些什么!”
“凤悟三岁便没了爹,长了副凶恶模样,偏偏又摊上一个专爱见异思迁的老娘。所以人格上会有些缺陷,但好歹胜在痴情。”竺卿啫站起身来,又伸了个懒腰,良心建议,“刘湍不适合你,若你哪日醒悟,不妨选择凤悟。”
秋儿来不及脸红,旋即一呆,急忙跟了上去。
他说的好认真,好像在交代遗言。
风过,青色衣衫舞动,愈发显得他瘦削不已。
“……驸马,公主似乎很生气。”话一说完,秋儿忍不住暗打了自己一记。他是仇人耶,怎么会提醒他这个。
预料之中。
门是开着的。
门内空气凝结若冰,稍有不慎,似乎便可致人于死地。
一个戎装女子背对着他,束手于背后,全身气息冷漠恍若冰霜。
刘湍也是一身戎装,杀气浓烈。
竺卿啫叹了口气。
就算三堂会审也用不着这般气氛严肃罢。他走上前耍赖似般的拥住那背对他的身子,嬉皮赖脸的在她脸上偷的一吻。
李迩身子一僵,“你够了没有,竺司马。”声音恍若冰刃,刺骨锋利。
竺卿啫神色微微瑟缩,却没有放手,“你知道了?”
“这就是你瞒我的事么?”
“……是。”他忽的闷哼一声,面色惨白如纸。双腿几欲软倒,拥住她的手却强自没有松开。
李迩眸里泪光一闪而逝,闭上眼,再睁眼时已是清明如冰。眼中泛过冷意,左肘再度袭向他的腹部,身后又传来一声闷哼。
“松手。”
“我不松手。”他现在效仿水蛭,缠死不松手。腹部由接连受了好几下重击,毫不留情。胸腔内气血翻涌。
一缕血色从唇角缓缓溢出。
面白如纸。
血痕凄厉。
李迩一个发狠,化掌为刃,劈向她腰部手腕,“你……放手!”
骨骼破碎的声音。
竺卿啫双手大痛,腕部关节松懈顿时无力垂落了下来。来不及伸手,李迩便从他的怀里挣了出去。看了他一眼,她只觉的心中说不出的疼痛,大恸之下只觉得麻木,如刀割般的疼痛从心脏蔓延而至全身。
为什么……为什么……她喃喃道,“我以为你只是一个编修,我以为你只是一个书生,我以为,我以为等一切结束之后,我会与你一块浪迹天下……竺卿啫,你好狠。从一开始我就被你们这一君一臣耍得团团转,我甚至将你带到了这里。”
“小迩儿。”
李迩忽地拍案,眼里全是杀气,“不要这么叫我,我是北鼎军先锋赤炎!”
“竺司马,你们的计划好生周全。”她顿了顿,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东云的谍报网络果真厉害,我自以为隐藏的很好,可是你们根本早就知道赤焰将帅就是北鼎四公主了罢。”
竺卿啫无语,算是默认了。
刘湍恍然大悟,不屑冷哼,“难怪两国商定和亲订盟时,你们会指定四公主。公主和亲,却没有将她留在宫里,反倒许配给你这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我当时就觉得奇怪,见着你才明了,你实际上就是安排在公主身边的耳目!”
“你娶我是假,监视我是真;你救我是假,接近我是真;与我入泽江山脉同生共死是假,借机接近北鼎军是真;你口口声声说爱我怜我是假,虚情假意是真。什么浪迹天涯,什么隐居,什么不问世事,你骗我,你都是在骗我!竺子秀,你混蛋!竺子秀,我看错了你!”
银鞭一甩,击地之声清脆剽悍。
不打算哭,不打算为他伤心,不打算让他看到她的脆弱。
可是为什么眼泪止不住的流出来,为什么她心里好痛,为什么……李迩面色惨白,倔强抬首,努力将眼泪给逼回去。
竺卿啫捧住右腕,刚刚那一劈,他已经可以肯定右手腕肯定断掉了。他举步才上前了一步,一柄色泽暗红染血的长戟唰的一声横挡在他的面前。
“竺卿啫,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竺卿啫停步,冷看过去,“刘湍,这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你是东云国的奸细,她是我北鼎先锋,怎会与我无关!竺卿啫,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混入我北鼎,说,你们到底有什么阴谋!”
竺卿啫不理会他,只是定定的看着李迩,柔声道,“小迩儿,你信不信我?只要你信,我无所谓。”
李迩一怔,随即笑了。笑的极淡,淡到看不出什么戚然情绪,冷静淡然的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毫无关联。那是诸事看破之后的淡然,最哀莫过于心死。
竺卿啫看的心惊不已,“小迩儿!”
他情愿她像刚才一般将情绪显露出来,也不要她这样。
“你骂我也好,打我也好,哪怕你杀了我也好,你、你……小迩儿你听我解释,我承认当初娶你……”
“够了。”李迩轻道,“够了。子秀,真的够了。我和亲东云,本就没打算活着回北鼎,至少,我回来了。”只不过,失了身还丢了心,狼狈的让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可怜。
心好像没有痛的那么厉害了。
她好糊涂,真的好糊涂,她怎么轻而易举的就将心丢了呢?
李迩朝着他过去,刘湍伸手欲阻拦,她推开他的手,静道,“刘湍,你出去吧。”
“公主!”
李迩声音微冷,“我是堂堂北鼎四公主,更是北鼎军先锋赤炎,你认为我会包庇他而不能秉公么?”
刘湍一凛,“微臣不敢。”
屋门合上。
细细的光线从缝隙里透了进来,轻薄透亮,隐约还可见着细密的灰尘。
李迩视线落在桌案之上。
竺卿啫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桌案之上,放着两个瓷杯。瓷杯里有酒。
心中忽然生出不详的预兆,他咬了咬牙,“小迩儿,我对天发誓,我对你从不曾虚假,我是真的爱你。”
李迩看了他一眼,“我知道。”她端起那两个瓷杯,一手一只,走到竺卿啫面前。“可是,一切都迟了。竺司马,我敬你。此杯之后,你我再无干戈。”
竺卿啫双目微微圆瞠,不置信的踉跄了几步。
“小迩儿,你听我解释。那耳目之说只是江夨的一厢情愿,我从来没有放在心上。我跟着你,从来都只是爱你而已……”
“我知道。”
他一喜,可对上她冰冷的眸子时,立刻如坠冰窟之中。
她的眼里一点情感也无。
“你是认真的?”他以为她会谅解,她顶多会气他一阵。明明,明明她是爱他的不是么。气血又是一阵翻涌,一口腥气从口腔里涌了出来。血顺着唇角流下,一点点的刺痛了她的眼。
李迩撇开脸。“我承认这些日子以来,我对你是有些心动。可是心动并不代表爱,你我之间隔着的是两个国家的仇恨。我生是北鼎人,死是北鼎鬼,就算你想归顺我北鼎,还要看你的双手干不干净!从今往后,你我势成水火,不相容。”她声声掷地有声,眸里全是决然,“竺司马,请选!”
他轻道,“如果我执意不喝呢?”
“你若不选,我会将这两杯都喝下去,酒尽缘尽。”她顿了顿,低道,“我坦白告诉你,这两杯之中有一杯里面加了乌茶。
竺卿啫一惊,声音蓦的提高,面色更是惨白。“乌茶!”
“是的,乌茶。你广览群书,自然知道这乌茶不仅可防女子受孕,亦有堕胎之用。在东云之时,我时时带着它,就是不愿怀上你的子嗣。”她迎视竺卿啫饱受打击的眼,下意识欲撇开视线,可理智告诉她她不能退缩,不能心软。一心软,一切都完了。
“你甚至连孩子都不想要……”竺卿啫呕出口血来,血色朦胧之中,希望彻彻底底的化作绝望。“你为了不再有干戈,连孩子都可以拿出来做赌注。”双手紧握,断掉的手腕钻心一般的痛,额上冷汗滴滴而下,“李迩,你果然够狠心。”
李迩不言,双臂横举,“请选。”
“……这两杯之中,哪一杯有乌茶?”
李迩心中微微一颤,双臂微不可见的一抖,抖出几点酒液来。
他还是选了。
视线落在左手之上,她右手缩回,左手递了过去,“这一杯里没有乌茶。”
竺卿啫忽然笑了,笑容清浅如溪,虽是严寒冬日,可恍惚间李迩仿佛见到春花灿烂夺目而放。他用未断的左手取过她右手瓷杯,深深的看着她。不知是他看错了还是怎的,竟然觉得她眼中闪烁隐隐有泪。
她都已经说的那般清楚了,为了国恨家仇,她可以挥情斩爱,甚至连孩子都不要了。
想及此,心中仍大恸不已。
一饮而尽。
酒杯翻倒,一滴残酒也不剩。
李迩定了定神,收回左手,也跟着饮了下去。面色忽的发白,“从此以后,恩断义绝,再无干戈。竺司马,不送。”
“不必公主费心。”眼中微微有恨,他后退了几步,俯身下拜,“竺卿啫不自量力,希求公主垂青。今后自然不再奢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这一番寒彻骨,我定然会牢记于心。”
“你、你下去吧。”
竺卿啫起身,走了几步忽听到后面有重物倒地之声,心中虽恨,却还是忍不住回首。顿时大吃一惊,急忙回头扶起倒地的女子来,“小迩儿,你怎么了?”
明明说好再无干戈的,可是见着她倒地的脆弱模样,他又如何忍的下心来弃她不顾。
她抚上小腹,面上惨白一片,腹中痛彻如刀绞却哪里比得上心中的痛。她喃喃道,“孩子没有了,孩子没有了……”
竺卿啫一呆,视线落到她裙上的鲜血,再转到她杯中残酒。
顿时气急攻心,一口血呕了出来。
她饮下的那杯酒里,明明就有乌茶!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连我们的孩子都不放过!李迩,你!”怒恨交加之下,他一掌挥了过去!
李迩没有躲,冷冷看着他。
啪!
李迩白皙的娇美脸上立刻出现了五条红印。
“公主!”秋儿正巧开门,便见着这副场景。她一惊之下,用力推开竺卿啫,忙搂过李迩软绵绵的身子,“来人呐,来人呐!竺卿啫,你好大的胆子,公主金枝玉叶,你就等着国主治罪吧!”
“让他走。”
“公主!”
“让他走!”李迩只觉得腹痛如搅,双手握拳,好不容易才大喘了口气。“竺司马,我们之间最后一点联系也被斩断,他日战场上相见,我们再较个高下!你滚!”
竺卿啫双手抖颤,咬牙起身。
他也有自己的骄傲。被人嫌弃到如此地步,他再不走,也不过自取其辱而已。
“……告辞。”
“你不可以走,公主,公主!你醒醒啊!哎,你不可以走!”
一滴清泪从李迩的眼角缓缓滑落,落地无声,碾落无尘。
孩子,娘对不起你。你就算要娘日后下黄泉陪你,娘也甘愿。
可是如果你还在,你爹肯定不会走。
他不走,留下来只有一条死路!
子秀,子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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