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红颜一笑为卿绝1
东云显威王朝一年,国主在宫中修葺一所仿古殿阁,内藏图书四万册,各国经史子集无一不齐。显威二年,三甲状元竺卿啫奉旨为奉书殿编修以将其编纂统合,耗时三年整方完成。奈何显威五年秋分,火焚奉书殿。奉书殿乃毁,实为天下之憾事也。
东云国主大为震怒,革除竺卿啫编修及状元之名,令其永不得归东云。
——《东云殿史》
东云国主心慕北鼎四公主,奈何臣下阻拦,不得将其纳入后宫之中。故而迁怒于北鼎公主之夫君竺卿啫。竺卿啫一代温雅文士,才气纵横,惜为女子所误。
——《东云人物野史》
东云今任国主最重文士,堪堪即位便命人在宫里修了世上最大的奉书殿,并到处搜罗文本读物,并从当朝才子之中挑选才德之士加以编纂修订以期后世可以世代流传。而竺卿啫就是其中一员。
偌大的空间里,一方方红木书架摆放的很是整齐,架上不仅是从各处搜集而来的珍书奇本,甚至连各种民间书本都一应俱全。
暮色已渐渐沉了下来,一缕斜阳静悄悄的垂落在树梢之上,迎面看将过去只觉得树阴黑黝,金色残光冷艳无比。奉书殿里一片静寂无声。
蓦地,一清朗倦懒的声音从书堆里传了出来,声不大,韵倒也悠然。
“秋风落寞暮影斜,韶华怎堪美人怜,他日一朝璇玑错,直把黄粱做汴梁。”
唉,已是秋分时节,再过不久就是中秋了。只可怜他有家却归不得,中秋时分注定抱书寒窗冷对月了。
“竺编修,孤王让你编纂的十日策编的如何了?”
竺卿啫懒散抬头,睇了一眼身前男子又将头埋进书里去,一点起身的想法也没有。
男子一身明黄服饰,气度雍容华贵,面相俊伟隐隐却又霸主的杀伐之气。他面色微沉,“你愈来愈没规矩了,见着了孤居然连句问候都没有。”
竺卿啫微不可及的轻扯嘴角,慢吞吞的从地上坐了起来。右手一拨袍边就这么双膝及地跪了下来。东云国主脸上浮现讶然之色,下意识的退了几步,“你也会下跪?”
“如您所见。”
“……平身,平身。”
这人不甚对劲,真的不对劲,他可以赌上他的国主之位!
东云国主状似悠闲的走到不远处窗前赏暮色如许,面上一派稳重,丝毫看不出有丝毫退怯躲避之色。可是、可是……他怕啊,上回这人发疯之时,他十万东云大军陷在北鼎国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撤离。
竺卿啫见状,淡淡一讪又坐了回去,心里可没丝毫的内疚之意。
他已经在这里待了有一个月了,固然是他心里的气还没有消,可与眼前这人故意挽留也不是没有关系。
奉书殿的书都已经翻了三遍,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他想要的东西。翻遍奉书殿群书,依然没有找到一点点相关记载。
他把玩手中那片已经近干枯的茶叶,整体为暗绿色泽,唯在边缘之际有一圈红色涟漪,轻闻之下隐有血腥之气。其实不用找到,他也知道这片干枯茶叶是做什么用的。
脸不自觉又是一沉。
他可以理解她的苦处,可身而为男子,他的妻子存心不与他生儿育女,他哪里能痛快的起来。
所以他很窝囊的逃了。
见眼前人的视线诧异的落了过来,他抬头冷看了一眼,翻手将茶叶放入袖袋里。
东云国主讪讪的收回好奇的视线,好不容易酝酿好心中情绪,沉声问道,“莫不是你对这桩婚事到现在仍心怀不满?”
回应是百无聊赖的书页翻动声。
东运国主心中气的咬牙,面上却还是一派沉稳风度。“那位北鼎公主乃北鼎王室中最为贤淑大体的一位,备受先北鼎国主喜爱。知书识礼兼相貌极美,你不该有任何怨怼才是。”
“……那你干脆留在后宫好了。”
他以为他不想吗!
想起那北鼎公主绝伦美貌,虽只见了一面,正值壮年的国主心中仍止不住的一阵心神驰荡。这人居然身在福中不知福!若不是他尚有些理智,尚想做后世流传的一代明君,尚想有生之年一同四海,妈妈的,他怎么会将那美人给让了出去。
东云国主面色狰狞了起来,“目的,目的,你不要忘了目的!”
“那是你的目的,与我无关。”竺卿啫翻了个身,干脆以背对着一国之主。“我只想娶个我喜欢的女人而已。”
“你!竺卿啫你不要欺人太甚!”他要抓狂了抓狂了!“孤毕竟是东云国主!君要臣死不得不死,你不要太不将孤放在眼底了,当初你借口受伤说退就退,害的孤的攻伐之战半途而废也就算了,孤尚有十万大军未曾撤离呐……”憋了近两年的委屈刹那间爆发而出,一腔口水比老嬷嬷的裹脚布还又臭又长……怨念……怨念……
这小子……竺卿啫不耐烦的哼了一声。
东运国主顿时噤声,脸上青青白白僵了又僵,半晌才磨磨蹭蹭的走了过去,声音里似有无限委屈。
“既然如此,你当初何必又一定要指定她来和亲?”简直是自找罪受。
还不是你害的,如果不是你说退就退,他东云早就攻下北鼎王城了。
撇开竺卿啫是他同门师叔公这一身份不提,攻打北鼎若想成功还得全靠他,所以万万是得罪不起的。东云国主只敢在心中骂上两句,面上还是得毕恭毕敬,生怕惹恼了他。
“师叔公你我都知道她的身份,这段时间如果想保证北鼎不借机进攻我们必须要牢牢抓住她,她可是我国攻克北鼎的关键人物。可是我又不能让她生疑……”
最让人不生疑的办法,只有一个。东云国主眸里微露狠辣之意。
竺卿啫将他眼中杀气收入眼底,眉微挑,却没有说话。
“叔师公,不说我好衣好食的供着你,光是这奉书殿就动用了国库五分之一的预算。你不看在孤王的薄面之上,好歹也看在奉书殿里四万书册的面上,看在已逝的情妃与竺宰相的面上,你也得帮着我才是。”特地在已逝之上加重了音。
“哼,你倒是聪明。”知道拿他看重的事情来要挟。
“是是是。”东云国主暗暗摸了把脸上冷汗迭声应着。
国主真的不是人干的角色啊。说什么一国之主万万人之上,直叫人高山仰止,一声令下天下臣民莫不听从……父皇也太会骗人了!
心中委屈,国主至尊的本性大肆叫嚣了起来。
他一脚轻踢向旁边的书架,没料用力大了些,啪嗒几声几本书摔落了下来。见着书掉落,他心中一阵忐忑,忙不迭的上前捡起放好,这才讨好的迎向竺卿啫沉下来的视线,赔笑两声,“叔师公,孤还要批阅奏章。孤先走了。”
走至一半,他猛然刹车。糟糕,忘了正事了。可刚摔了叔师公最宝贝的书,现在回头他会做一整月噩梦的。
“叔师公……”
“嗯?”很漫不经心的应了声。
“今晨监察司查报,北鼎皇室暗遣一队使者过川水,川水一过便是则江山脉,川水则江之地险要丛生加之地处荒野所以根本无法监测。泽江山脉是我东云与北鼎的交界之处……”等了好一会,却没有等到预期内的接话。他咬了咬牙,只得自己接了下去,“那边人烟稀少,险要还生,自永历朝以来便不曾往那里大量驻兵。若是北鼎一旦在那里驻兵,边界无人,后果不堪设想。”
顿口等某人自觉回应。等啊等,等啊等……空气中仍是一片寂静。
竺卿啫好整以暇的又翻了一页。
“……所以,孤希望你能够前去探查。”俊伟的面上隐隐有阴狠之色,他不能让任何人危害到他的霸主之业。“如果真有,孤要你不惜一切毁了它。如果不能全部毁掉也无所谓,但是大战在即,孤还要赖你许多。”
眸里讥诮无奈神色一闪而过,竺卿啫轻轻合上手中书本,俯身而拜,“……微臣遵命。”他顿了顿,目中忽现嘲讽之色,“只是不知道这是不是国主交代的最后一件事了?”
东云国主一窒,咬了咬牙,“大业一成,孤王自然如你所愿。”
“微臣谢过国主。”
“孤命你三日后启程。”
“微臣明白。”
东云国主背对着他点了点头,走了出去。
“等等。”
东云国主脚步一顿。
“国主让微臣编纂的十日策微臣已经编好,今晚就准备离宫了。最近东云大都匪患猖獗,未免我娘子无辜受害,身为人夫自然得护在妻小左右才是。若连大都都不能令百姓安然度日,这大都微臣恐怕也不敢住了。”
东云国主身一震,暗自心惊不已。
没想到他这一个月身在奉书殿未曾出宫消息居然灵通到这个地步。他居然知道了!
师叔公这是在警告他了!
东云国主心中忽然生出些不详之感来,他故意将那女子嫁给师叔公,就是看准他天性寡薄淡然,除却书本之外对一切都毫无兴趣……可他现在居然为了这一个他刚娶了一月的女子来警告他!
莫非……莫非……万一……
原本不过想伤了那个女人让她没办法与北鼎联系好牵制住北鼎,如今看来,这个女人定然留不得了。
“区区匪患孤王自然治的了,竺编修不需要担心。只是时辰已晚午门已落锁,明日再回去也不迟。”
竺卿啫掩眸轻诺,“谢国主。”
待得东云国主出了奉书殿他方才抬起头来,凤目里尽是讥诮之色。
他刚刚不过是见着他眼里杀气,故意试探而已,没想到被他轻而易举的这么试探出来了。
他既然不仁,也休怪怪他不讲情面了。
此时暮色已是昏沉如泼墨而就,四周浸软在微凉的空气之中。竺卿啫慢吞吞的抬起脚步走到书桌前,从袖带里取出火折子来,轻轻一吹,一点微小的火苗在黑暗中忽闪而现,火苗之中,他偏向文秀的脸上满是漫不经心的神色。
就着烛火,他将手中堪堪看完的薄书册放入书架之中。奉书殿藏书四万册,算而今他也才全部看完。环顾四周,灿黄带红的火光映入他的眸里,荡漾出难以状解的情状。
竺卿啫吁了口气,左手某物轻轻落地。
缓步走到门口,关门开始落锁,一方铜锁呈铜黄之色,分外结实。
一队宫卫队从拐角处齐整整的走了过来,见他落锁,当班的队长停下来笑问,“竺大人,今儿不在这里睡了?”素来知道这竺大人爱书成痴,最近虽娶了北鼎公主可还是改不了秉性,居然第二天便抛下公主住进宫里的奉书殿来。
公主不愧为公主,真是识大体啊,若是他这般一月不回,他家那婆娘怕是都翻了天了。
竺卿啫斯文一笑,“趁着宫门未闭,今日还是回去好了。这宫里也不是长久之地,天涯海角,胡不归兮。”
这话说的好生古怪。队长挠挠鼻子,他是个粗人,听不懂他们这些文人雅士的话啦。视线落到竺卿啫手上,“竺大人好生心细,出门居然还将烛火带了出来。”
“是啊……”竺卿啫回头望望锁好的木门,笑了笑,“奉书殿里除了书便是木头,万一失火怕是全毁了。时候不早,我先走了。”躬身一施礼。
队长忙不迭还礼,“慢走,不送。啊,不对,我进来的时候午门已经提前落了锁,竺大人你出不去了啊!竺大人,竺大人。”
前面那人似没有听到,继续往前走。
队长呆了呆,才准备追过去,旁边下属忙拉住他,“队长,竺大人见着午门落锁自然就会回来的,我们已经耽误了好长时间了。再不去偏殿集合廷长会怪罪的。”
队长这才想起廷长今日急召他们他们才会进宫的,只是不知道是什么要事?
“你也不早说,还不快走。”
竺卿啫顺着长长的巷道往前走,两旁是高耸几乎入天的城墙,心神略微不属,不甚在意的缓步而行。
漆黑的夜里,周围一片寂静,不闻蛙叫未听得虫鸣,只觉的阴气阵阵。
在这个巷道里发生过两次的夺宫之役,一次败了一次胜了,可结果都是血染青砖,暗色沉入血色宫闱之中。
这就是人类,永远为着自以为了不得的原因而不断杀戮的物种。
“天苍芒可见风,地广阔方见海……”清朗的回声在长长的巷道里蓦然响了起来,不知名的古曲,在寂静的夜里倒也显得苍茫辽阔。心情沉郁之时,他向来爱哼上几首古曲。百年之后,人莫不归于尘土,又何苦自苦。杀戮就杀戮,只要不关他事,他又何必操心。
竺卿啫嘴角含笑,颇为自得其乐。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心情忽然明朗了起来。
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脚步开始加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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