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顶的烈日被满天阴云渐渐赶上,眨眼间便不见了最后一丝光芒,像一只斑斓大虎被狼群吞噬湮没。一时间狂风呼啸,电闪雷鸣,大雨纠缠着蛰伏已久的阴鸷倾泻而下。
乾隆五十一年玄月,山东兖州府。
雨水淅淅沥沥的击打着房瓦,秋雨连绵已经半月。县衙的回廊当中,官帽椅上倚坐着一个约莫四五十岁的男人,身着五蟒四爪官服,右手捻着山羊胡须,左手捏着信笺,借着茶几上的烛光将信上的字读了又读。
“叔父,叔父?”
“嗯?”
男人如梦初醒,涣散的瞳孔重新聚在一处,他赶忙提起袖子擦了擦眼角,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少年。
但见这少年生得面如冠玉,唇若涂脂,一对眸子泛着星光,腰间悬着鸳鸯双刀,双刀一侧挂着一只玉佩,脚上蹬着兽皮宝靴。气宇轩昂,叉手而立。
“果然虎父无犬子。”男人眼睛里除了赞许之外,更多是回忆,他甚至还记得那襁褓中婴儿的啼哭声,十六年弹指一挥间。
“令尊近来无恙乎?”男人从回忆中拔足,关切地问着。
少年惊讶于男人的举止,他称之为叔父的人,父亲日复一日提起的人,与所有他幻想过的英雄豪杰大相径庭,反而像个幽怨的妇人。但也不至于令人失望。
“家父一切安好,只是他老人家年迈,委实不堪跋涉之苦……”少年正了正神色“叔父当年救命之恩,铭心刻骨,不敢相忘,请受小侄一拜!”
少年言讫双膝跪地,叩头礼拜。
“周贤侄不必多礼,请起。”
少年自顾磕了头,方才起身。
“我与你父亲是八拜之交金兰之好,沙场上一同经历过生死,如今一别十几年,我心中甚是挂念,故而见字思人,有些失仪,贤侄休要见怪。”
男人笑着起身,伸手捏了捏少年的肩膀,又满意的点了点头:“有子如此,想来我那兄长生平无憾啦!”
周献听这话分明是在夸自己,当然他也习惯了被人夸赞,他是家中年纪最小的人,又自幼丧母,老父亲对他万般宠溺,周家上下对他百依百顺,可那是在生活了十几年的关东山,周家上下连同周遭的官围猎户不过两百多口人,自打进了山海关,他从没和人多说过一句话。眼前的陌生人,本地知县韩承栋被父亲称作生死至交,虽然似曾相识,可来自陌生人的夸赞总是会让少年不适应,尤其是像他这种乡下来的少年。
周献想说谬赞,好像不妥,可又好像强过什么都不说。
韩承栋发觉这贤侄的纠结和窘迫,忍不住笑了。
“贤侄请坐吧,在这里不要那么拘谨,尤其不要和我拘谨。”
周献规规矩矩的在茶几另一侧坐下,又觉得自己刚刚实在不是很得体,对于独自行走江湖的第一次来说,甚至有失颜面。于是他开始没话找话。
“父亲经常提起您,说您是刚正不阿的国家栋梁,忧国忧民,心怀天下……”
韩承栋闻言苦笑:“做官十几年,就只由县丞迁了个知县,文不能测字武不能防身,一无所长,区区知县就只好忧国忧民,心怀天下了。”
“叔父过谦了,能安治一方百姓,也并非易事……”周献自觉语失,又补充道:“是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韩承栋手里的茶水才刚倒进喉咙,又被吐了出来,几声剧烈的咳嗽之后,一张褶皱的脸才又舒展开来。鉴于周献的拘谨,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慈祥的长辈。
人的情绪很容易传染或者被传染,尤其是在眼睛里的人。
爷儿两个竟一时语塞,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韩承栋终于咧开大嘴笑了笑:“我猜咱们叔侄两个是一个脾气,初次见面都不太能侃,不如等雨停了我带你出去转转。”
话音刚落,回廊尽头转出一个捕快,身形高大,挎着腰刀,步履飞快但并不惶急,一眨眼已经走到二人近前,拱手作揖道:“知县大人。”
“杨捕头何事?”韩承栋问。
捕快不答。
周献稍微一愣才会意,起身待要回避,却被韩承栋一把拉住手腕,后者示意让他坐下。
“但说无妨。”
杨捕头瞥了一眼周羡,略作迟疑后道:“禀知县大人,刘家庄的乡勇拿住三名贼人,据乡勇说贼人夜间翻墙入户,杀死本庄豪绅胡员外……满门”
“贼人现在何处?”韩承栋的眼神忽然变得凌厉。
“此时正押解在大堂上。”杨捕头回道。
“升堂。”
杨捕头作揖称是,随即退下。
韩承栋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起身直奔大堂。走到回廊尽头拍拍前额又转了回来,因为这里还坐着一个正不知所措的少年。
“公务在身,贤侄莫怪,我这县衙不比孔庙,却也不是百步能止,贤侄随便转转吧。”
“叔父请便。”周献起身抱拳。
却说此时的县衙大堂上好不热闹,主簿坐在公案一侧磨着墨,三个黑衣贼人身上紧缚着麻绳,挂着鲜血和泥污的脸紧贴着地面,被六个皂隶各人手执水火棍分别叉住后颈。一旁围站着十几个乡勇,穿着草鞋,拎着大刀片,拄着红缨枪,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胡员外如何如何。
一个贼人抿了一口唾沫精准的吐在旁边皂隶的靴子上,开口大骂:“那个肥头大耳的猪八戒,我操你祖宗!你给我等着!”皂隶抬脚将靴子在那贼人身上蹭了蹭。人群中一个胖子转过头不屑地瞧了一眼地上那位的后脑勺,只见那辫子已经断了一半。胖子笑道:“杀人也要偿命,都是一个死罪。”
贼人也笑:“死罪?不知死的贱种,老子非活剥了你不可。”
胖子有些怒了,抄起一条红缨枪喝道:“死到临头你穷横个啥?!我先在你腚上戳个窟窿!”然后威胁似的将枪尖抵住贼人的屁股,全然不顾同伴的拉扯和阻拦。
“知县大人!”“知县老爷!”
韩承栋收了油纸伞,龙骧虎步走进大堂。胖子见了赶忙收起长枪,与众人纳头便拜。
韩承栋也不理睬,只说了句“诸位辛苦”便径直走到明镜高悬匾额下,正襟危坐在公案后的太师椅上。觑了一眼堂下众人,目光锁定在那胖子身上。
“本县看你勇武过人,耕田护院着实屈才,不如本县举荐你去做个游击将军。”
一旁的主簿憋住笑,这位韩大人一个知县做了十二年,却要举荐别人做游击将军。
主簿知道知县老爷在打趣,可那胖子闻言却是诚惶诚恐:“草民不敢,草民不敢。”
韩承栋中气一提,声若洪钟:“升堂!”众乡勇退到门外,捕快和皂隶两班衙役分列左右,水火棍狠敲地上的青砖。
“无恶!”“恶无!”
一声惊堂木响,振聋发聩:“堂下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