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慈安院的葡萄藤再一次挂上紫玉色的果串的时候,沈琼琚七岁了。
沈家和安国公府宠她如明珠,其中宠她最甚的是沈氏长房的俩兄弟。唯一令她想起来会觉得可惜的是,她娘亲一直未能给她添个弟弟或妹妹。
沈长青兄弟俩跟在沈大人身边日久,渐渐在京中有些名气。都言沈长青颇有乃叔之风,必定前途无量,若非沈大人一直拦着不让下场,只怕早已榜上有名。沈长念又是个翩翩少年郎,率真善良,对乞丐同等视之,二人一沉稳,一活泼,却都洁身自好,容貌又日渐俊美,竟有不少媒婆悄悄探听生辰八字。
这事儿,沈琼琚时常拿出来打趣兄弟二人。
京城的目光多放在了兄弟二人身上,渐渐地忽略了沈氏二房独女。故此,鲜有人知,沈家有女名琼琚,半岁可言语,一岁前识字,二岁能书写,三岁可作诗。
沈大人如今右迁至刑部尚书,掌刑罚狱事,察百官之蠹,越发得皇上信重。如今的朝堂,似乎比之熙和四年越发剑拔弩张,盖因今上权力越发收归手中,经科举,选贤任能,又摒弃旧念,重视商业发展,如今国库充盈,外患已平,却也逼得蠹臣隐隐抱作一团,与皇帝分庭抗礼。
朝中局势实乃预料之中,毕竟,自从沈大人任礼部右侍郎之后,步步蚕食架空尚书之权,掌礼部之后,不受士族势力影响,多从民间取材才,彻底打破上品无寒门现象。士族们早有危机感,奈何他们树太大,根太多,往往反应不及,避之不及,毕竟树大易招风,是以叫皇帝砍了许多枝叶,挑了许多根。
民间自是一片欢腾,圣上的民心愈加稳固,都赞天子英明。私学兴盛,官学衰微。寒门士子气势皆振,越发苦读,只待一朝入得金銮殿,御笔一点天下知。
士族子弟多颓了势。但皇帝也并非一味偏袒寒门子弟,皇帝有诏曰:科举科举,举的是贤,任的是能,非门第出身。寒门也好,士族也罢,科举常有,伯乐常有,天下学子,且信公道人心在,试将才学报家国。
这一纸诚恳的诏书一发,天下学子,不论贵贱,皆纷纷响应。
如今皇帝的心腹之臣遍布朝堂,上至尚书之位,下至九品校书郎,可知吏治清明指日可待。
朝堂事,离沈府后院甚近也甚远。
初秋的天气带着丝丝寒意,花园里的荷叶渐渐有了枯黄。梁京城地偏北,才不过九月天,就已经秋意甚浓了。
沈琼琚早已搬出她娘亲的院子,住进了自己的芳华居。素日里都是小雪并孔嬷嬷贴身伺候她,另有二三等丫鬟和洒扫仆妇若干。孔嬷嬷是她娘亲的陪嫁嬷嬷,跟了她近二十年,最是忠心不过。前阵子她娘亲见小雪年纪见长,做主给她配了府里的年轻管事,如今成了管事娘子,不再管着沈琼琚的一应起居事儿。一时沈琼琚身边倒缺了人,她娘亲便拨了身边的彩屏过来伺候,老太太又拨了翠喜过来。但彩屏、翠喜和那些二三等的丫鬟也多是到了放出去的年纪,就怕到时候芳华居没个伺候应答的人。
这日午后,秋日懒懒,沈琼琚正窝在慈安院里陪着老夫人给她诵读佛经,孙嬷嬷和孔嬷嬷静静地在一旁陪侍,一人煮茶,一人拿了个针线叵子正绣着一朵白帕。
初初沈琼琚还读得清脆明白,不多时房里几人就发现声音渐渐不可闻了去。仔细一看,沈琼琚的小脑袋都已经沉沉低下,手中的书卷也将将要滑到地上,几缕发丝在光晕中晃啊晃,憨甜的小模样惹得几人不由相视而笑。
正欲喊了沈琼琚去榻上歪一会儿,就见青荷掀了帘子进来,回说她娘亲命府里的大管事去喊了人牙子过来,要她亲自到前厅去挑几个可心的丫鬟留为己用。
青荷如今也已嫁人,配的正是父亲身边的沈英,青荷总管内院,很多时候仍旧伺候在她娘亲身边。沈英则成了府里的二管事,管着沈府外院,她父亲出行的时候,沈英也会照旧跟着,因他功夫较好,人又忠心,很得信重。
沈琼琚站起身伸了伸懒腰,又在老夫人跟前撒了个娇耍了个赖,惹得老夫人“心肝宝贝儿”“娇娇儿”“乖囡囡”直叫,这才叫孔嬷嬷先行回院,自己则跟在青荷后面施施然往前厅去。
大管事沈诚早已候着了,厅中立着几排低眉顺眼瑟肩缩背的小丫头,大约都是七八岁之龄,面黄肌瘦,一副长期营养不良的样子。有个涂脂抹粉的伢婆甩着帕子正和大管沈诚攀谈着,言语神情尽是谄媚。
沈琼琚踏入厅中,那沈诚立马撇了伢婆迎上来。
“小姐来了,可要叫人奉茶?”
“诚叔,不用了,娘亲叫我来挑挑人”清脆如风铃的声音给厅堂添了几分明亮,引得人想要抬头寻那铃声起处,看一看有何等风华。
“是,人都在这儿了,这是禇婆子,人可信,丫头都是她送来的,俱是干干净净的身世,府里已叫人仔细查验过”
赭婆子赶紧凑前来行礼。
“沈小姐,老婆子给您请安了,这些个丫头,都是老婆子我挑了好的来的,别的不敢说,老婆子的人放眼整个京都那都是最伶俐得用的,您呀尽可放心挑。”
“好,辛苦赭婆婆,辛苦诚叔了”
沈琼琚在斜阳里甜甜一笑,叫一室秋风都像夹了蜜糖。
沈琼琚立于厅中央,命一众丫头抬起头来。
小丫头们忙依言行事,来之前赭婆婆就说了,沈府是高门大户,权贵非她们可以想象,若此番能得了贵人的青眼,那是要做小姐的贴身丫鬟的,比外头那些商贾之家的大小姐还要风光呢,往后也不用再破麻烂布裹身了。但,权贵人家规矩森严,一入沈府必得收了好奇之心,不许四下张望,不许交头接耳,规规矩矩等着贵人掌眼,否则,触了什么贵人之怒,只怕乱葬岗就是她们今日的归宿。
被赭婆婆连吓带训一番,一个个如今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虽然心中好奇已极,仍旧是个个低着头只敢瞧着脚下破了洞烂了底的草鞋。如今来了一位小姐要她们抬头,也一个个只敢头稍抬叫那位小姐看清楚脸庞,心中俱期待着自己能被挑中,好做那凤凰边上的小雀儿。却还是把眼睛低垂,看着地上青砖,有稍胆大些的,也只是把眼珠子转了一转。
沈琼琚挑人其实一点经验都没有,她看着一张张怯生生的脸难以抉择。
来来回回扫视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停在后排一个身量稍高的小丫头身上。就见她站得笔直,别人都拱着背,唯独她的背是挺拔的。
“你叫什么”沈琼琚走到她面前。
那小丫头一时没反应过来在问她,愣了愣,直到看到面前小姐的梨涡浅笑才回过神来,忙答到:
“回小姐,我叫小桑”
“几岁了?”
“九岁”
“你会做什么?”
“啊…?我…我很会吃,我…我还会爬树。”
“噗嗤”沈琼琚被逗得一乐,想来这丫鬟是个实诚人。
“家在哪里可还记得?是做什么的?”
那小桑却忽然抿紧嘴唇不愿答话了。
赭婆子见这小丫头似入了沈小姐的法眼,却偏偏犯了倔,忙在一旁替她解释几句。
“沈小姐,这小桑从未见过您这样珠玉似的人物,有些傻了,万望小姐莫怪。这丫头说来也怪可怜的,她本也该是个小商贾人家的小姐,就是…无奈她母亲只是个外室,她家中主母又十分狠辣,容不得她母子,主君更是懦弱,她母子二人被主母知道后就叫毒打一顿赶出了门,后来她母亲病逝,这丫头在街头卖身葬母刚好叫我撞见了,我便收留了她。她很能干的,也听话,就是吃得多了点,之前有户人家买了她去,后面嫌她吃的太多,又送还给老婆子我了,这个,老婆子也不敢瞒您。”
原来是这样,这赭婆子却不似印象中的人牙子那般面目可憎。小桑其情可悯,看着还挺顺眼,又跟她一样能吃,当下就打定主意要买下她。
“你可愿跟着我,别的没有,但是保管你顿顿有肉吃”
沈小姐又清风一笑,周围的小丫头一听这话,都羡慕起小桑的好运气来,恨不得自己替了小桑去,这位小姐瞧着多和善啊,她们为奴为婢的,来去不由己,就怕遇到刁主,显见沈小姐不是。那小桑立马跪下道:
“多谢小姐,多谢小姐,奴婢一定尽心侍奉小姐左右”
“好啦,起来吧”
“我…我……”小桑却没有立即起身,反而欲言又止。
“你可还有什么难言之事?”
沈琼琚十分有耐心地询问。
“小姐,求求您把小叶也收了吧,求求您,小叶也很能干的,小叶也很听话的”小桑不住地磕头。
“你这死丫头,小姐要什么样的人自有她的主张,怎容得你歪缠。”赭婆子慌忙训斥。
“小叶子是哪个?”
小桑旁边的丫鬟立马跪下,伏于地上,心中猜不清这位小姐的心思,只得急急说道:
“小姐恕罪,小姐恕罪,小桑她是被天大的恩典给高兴得昏了头,小桑姐姐人特别好,求您莫怪罪她”赭婆子有些着急,她明明特意不把小叶带出来,就怕吓着贵人,不知怎么还是出现在这厅中,定是这小桑搞得鬼。
“你也抬起头来我瞧瞧。”
“我,我怕污了您的眼”
“无妨,你且抬起头来”
小叶依言缓缓抬头,就见她左右两只眼睛不一样颜色,左眼是棕色瞳孔,右眼却是蓝色的,妖冶异常。
沈琼琚也诧异得眉毛一挑,沈诚在一旁更是吓得吸了口气,当下责怪地看向赭婆子,赭婆子面色马上苦了几分,不由扭紧手中细帕。那小叶子赶忙又跪下,又害怕被责,还连累小桑,又忍不住期盼着贵人尊口一开,自己的人生能有个转折。
“诚叔,这两个都留下吧,待会你把她们领去芳华居,交由彩屏姐姐调教,日后就在我身边近身伺候,另外你再照着芳华居的缺看着挑几个吧”
“小姐,这……”诚叔有些诧异小姐会留下小叶。
“这对眼睛挺不错的”沈琼琚模棱两可赞道。
“是,小姐”
“谢谢小姐,谢谢小姐”跪着的二人感恩不迭,磕头磕得情真意切,厅中咚咚响,然,似有泪滴落,湿了地上青砖一隅。
出了前厅,沈琼琚就直奔她父亲书房,沈大人的书房对她从无门禁。她记得她父亲给她搜罗来的一孤本异志中有提到过蓝瞳一族,在南疆很偏远的一个深林部落,能御虫蛇,不为世人知。今儿个竟然买丫鬟都能叫她碰上,还是个异瞳的,放在二十一世纪都少见得很,更不用说在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