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面人叫乔。第一眼见到她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被惊退一步——我是指,从正面看她的时候。乔正常的那边脸算是清秀,但这种清秀和狰狞的另半脸组合在一起,就产生了一种诡异的高对比度的骇人效果。我是在图书馆认识她的,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就被吓到几乎趔趄。后来我跟乔心有余悸地提起这事时,她就咧开嘴,恶作剧一般笑了。
事实上她也的确是恶作剧,可怜的恶作剧。她并没有任何身体上的疾病,本来是一个很优秀的女孩子,她半面狰狞没有五官而坑坑洼洼的脸其实是她自己捣鼓着用有机物粘上的面具。据她说,她从三年前开始就再也没有拿下过这个东西,现在要是把它和几乎融合在一起的皮肤分开,估计会硬生生把后者扯得鲜血淋漓。说完她就撩起宽大的袖子,给我看她手腕上被她称为“矫情时代纹身”的伤疤。她露出那种微微嘲弄的厌恶神情,吐出一连串不太干净的词汇来咒骂自己,顺带着以一种小心翼翼又满含挖苦的语气把她信仰的佛祖和因果业力也不露痕迹地诋毁了个遍。说完她就半闭着眼盯着我,但却并不是在看我——我知道,她又陷人冥想之中了。
乔矛盾、敏感、孤僻、傲慢、喜怒无常,左腕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右脸戴着糜烂的面具。我想,这一句话足以描述这个怪人了,而普通人只需要更少的字,譬如“一个有责任感的中年父亲”。世界上曾有过那么多如今甚至都无法知道其存在可能性的生命,给它们每个贴上一个原子小标签,想必都已是一个很大的数字了。生命有什么伟大的呢?不过是从无机中涌现的动态秩序,随时都会崩塌,却又呈现动态平衡和暂时稳定的负熵。
而我们偏偏喜欢给不伟大的东西赋予伟大的意义。我把这些想法说给乔听,她一反常态地严肃地赞同了我的话。末了,以一种令人心痛的感伤口吻缓缓说了一句:“最初是出于恐惧,现在是囿于惯性。”她指的是我所说的人类热爱做的“贴标签”的行为。
她说,任何系统过了最初激变而又危险的形成期,就开始失去生命力而趋于麻木了,这就是人们喜欢把意义这个理念推崇到极高地位的缘故。人们需要制造恐惧和敬畏之物,就像曾经顶礼膜拜那些希腊神话的诸神一样。否则,在这个温饱已不成问题的年代,人就会以一种麻木的姿态,放浪至死。“世界本身是没有意义的。
乔遮住半面是有原因的。她曾经自杀未遂过,而她非常喜欢就此把自己骂得猪狗不如。她说,不了解者会把她看成是脆弱而承受不住打击的人并以此来鄙视她,而事实上她不过是进行了一次为了永久离苦得乐的哲学性试验。这时候她就开始大段大段地引用加缪。然后她又戏剧性地话锋一转,郑重其事地告诉我,哲学也不过是一群理想主义者为了建立极致的意义或消解最本源的意义而做的无意义尝试罢了,所有的哲人其实都是猿猴,装模作样模仿种绝对的真理却总是扮相滑稽。十六岁的时候她热衷于存在主义,十六岁自杀未遂以后她就开始信佛。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令她转变的原因,而我每次问起她自杀昏迷后的感觉,她总是沉默,躁郁的戾气过于深重,以至于我只能立刻缄口,而面具则在她试图自杀以前就戴了很久,原因+分离奇:她的感官过于敏锐,超出“神经襄弱”范围的敏院,类同于幻党的神经元结构间都却又不是仿佛有一个狡诈的魔鬼在她的每个纤细偷偷摆了个放大器、使得微小的增量也指数式地成长为巨大的清晰。术家是感官适当比常人敏锐的人,但如果超过了-定的限度,就成了乔。
不得已,她忍受不了吵闹的课堂上窗外草丛里蚂蚁爬行的声音,受不了清淡的茶水中采茶者划伤了手指留下的一点点放大镜都看不见的血迹,就最终把自己-半的感官都密封起来了.而效果也算显著:她可以把自己的敏感程度巧巧地限制在艺术家的范围之中,这样她的古怪也可以被限制在纯粹的抑郁范围之中而远离强行贴上的“幻觉”标签了。她说自己被逼着吃过许多精神药物,但都不见效,而她自己对此从来不屑,认为自己根紧接着她却露出那种一贯的古怪笑容,说:“你不要以为我自称无病就可以说明我是精神病,因为就连这点我也预料到了,那么我再补充一句:我其实有病。看吧,两句话都是真话,而它们恰好相反。
她十分热衷于玩-一种思维游戏,自己起名叫作“全知者”。知幻即离,她会在逻辑上-点一点把一一个个确定而状似孤立的事物和一种最本源的抽象机制相连,使得孤立的东西都会被一种强大的力场吸引过去;还喜欢以极限速度捕捉念头,顺着思维审视零碎涌现的记忆碎片,自称可以通过这种方式感受量子现象。
我实在弄不明白一个未成年姑娘是如何变得这样复杂而怪异的。她也从来不肯说。
我们在-起的时候大多数情况都只聊些诗歌文学之类加以评论就显得乏味的东西。第一次在图书馆遇见她时我正在找一本海明威不太知名的作品,在附近的书架寻了半天都没有找到,只好硬着头皮问了这个面目怪异的小姑娘。她看了我一眼,似乎皱了一下眉头,就精准无比地指向了那个书架。在我向她道谢的时候,她却突然说出-句狂妄的话来:“海明威太不浪漫,喜欢他的人都是些无趣的人。”然后我就开始和她辩论,论到最后就成了朋友。
乔自称自己是理科班的文科生,热爱读书,随身带着一摞横格纸和-支钢笔,常常在我们聊天的中间时刻令人愤怒地大喊一声“等一下我突然有灵感”,然后抽出一张飞快地开始写诗,字迹歪歪扭扭却从不修改,还会狂躁地跳起来在四周踱步找韵律,旋即就会写成一首让我惊叹不已的诗歌,意象组合老成而独特,韵律和字句都优美无比,让我坚定不移地相信她是一个天才。现在有些很不浪漫的理科生编出了自动造诗的小程序,企图以这种方式机械化和量产诗歌,还受到很多人的追捧。这些愚蠢的、认定诗歌是有着某种可以编程的规律可循的讨厌鬼企图以敷衍的韵脚和无意义的词语堆积来消解诗歌的意义,把艺术变成了后工业时代的产品。而当下的艺术教育却又是那么匮乏,绝大多数人的审美能力都低下到令人瞠目结舌的程度,乔真是一个少见的未被玷污的人。
她古怪、善变,可是我最不了解也最好奇的还是她的那半张面具。那面具一副糜烂的样子,却也不发臭不变形,像是一种凝固的胶冻,小心翼翼保护着其中纤细易碎的宝贝一样。然而那宝贝却过于危险,之于一个艺术家可以是长在体内的自杀之刃。虽然乔一直声称自己是一-个科学热爱者,我却认定她是一一个可爱而另类的小艺术家。
那一天我问她:“你为什么要把它弄得这么丑陋可怖?即便是堵住五官也有别的美观一点的方法吧。”
她皱着眉头却又不像是不悦,我很难分辨她的表情。“这是我独特的修行方式。美是种骗人的假象,耽溺于它只能像Dorian Gray一样,为一种虚幻的东西出卖灵魂。当我对自己的外貌有自信的时候,就会起妄念,生淫心一这也就罢了,年轻的时候放纵一点也没什么,经验本身毕竟是最好的修行,但问题是惯性会把我拉得越来越远,贪爱之心会让我一-步一步抱着侥幸的念头拿掉那些遮盖和填塞物,再次堕进那个过于吵闹,过于清晰,过于恶臭的世界。”
“这也没什么不好的,可是我很怕。你知道沉浸和忘我于真实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吗?我不敢想,我觉得很怕,你不要瞧不起我。我真的很怕和人交往,我觉得稍不留意做出鲁莽的行为就会有伤我自己的尊严,所以我为了自保不愿意和人接触。全知者全能,无为而无不为,全能的东西旦分化了就会丧失信息成为一-种偏执的存在,所以我宁愿永远观望而不想投入其中亲身经历。纯思维的空想性和体验的单一性,我只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叔本华说,要么庸俗,要么孤独。孤独这个词已经被滥用了,我其实很不想说这句话。但事实就是这样:人就是这么贱。没有群居着的荒原狼,当然也没有离群索居的蛆虫。而美就像一个跌落在地的新鲜鸡蛋,对那群粗俗恶心的东西有着太大的吸引力了。即便我不美,在这个饥不择食的年代,只要不丑,任何年轻的生命都会成为蛆们趋之若鹜的东西,而我是至死也不能忍受这种情况的,我并没有想要讨好谁。”她语速很快,攥紧了拳头,仿佛要努力理顺什么东西,而那东西永远以一种决绝的姿态拒绝她的触碰一般。她像--头毛发倒竖的小兽,但旋即,怒气就被她自己否认了。
“我不想说话,一-说话就愚蠢,为了使我想表达的东西完整无缺我只有两种方法:一种是不停地说,把所有平行的可能性都一一列出来,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因我在一刹那的想法,就是有生之年也说不完全;还有种方式就是闭口不言,这样-切可能性都未曾落人实体,我便是一个有着无限可能的生命。啊!’她越说越快,最后嗫嚅着我听不清的字句,那样的焦躁,那样充满了悲伤和无名的愤怒。她开始撕扯自己的头发,乱糟糟的头发和狰狞的面容放在一起,有一种十分骇人的效果,可是我害怕不起来。
我觉得悲伤,莫名的悲伤。乔冲动而疯狂的言语也触及了我的神经,而她本身就是这样一件充满了寓意的作品。我不想去阻止她,我只想看一件自成的艺术品演化、崩溃、消解。那些愚蠢的世人也许会咒骂我的冷酷无情,但他们又怎么会理解呢?乔曾经咬牙切齿地咒骂过热衷于自杀干预的“好心人”,说他们是“以善为名的行恶”、“不自知的霸道和强权”。“强权即真理,谁能否认呢?”而所有的人,行善行恶,为己为人,都脱离不了一个为了“自我感觉良好”的目的。所有的人,活着的生命,断不了的因缘永恒!永恒是这样可怕的字眼。对面神情漠然的乔,泪水涟涟。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美也就是那一回事,-团经不起仔细审视的模糊的妄想,小人国国民眼里的巨大毛孔和粗硬毛发。美是眼耳鼻舌身意的正向机制被触及而激发的幻觉,要离幻必须用惊人的、行为艺术的方式,譬如这个以自身为艺术的乔。乔是小人国的国民躲进了人的身子,而乔以无解释的行动来消解美的意义。我突然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天空一片湿漉漉的灰,非常安静。她以一种猫的姿态蜷在椅子里,灰色的日光穿过冰凉的窗户从她的左边照进来,丑陋的右脸隐没在深深的阴影中,左脸却明媚地发亮,瞬间美得惊人,美如受难的耶稣,美如温柔的圣母。她虚幻的焦躁下有一层澄澈透明的安静,而安静之下又有一种几近中性的寡淡和圣洁一粗糙的世界崩塌了,擎天之柱断裂,断壁残垣下露出冈闪发亮的、不可预知的神秘之物。
乔用手一遮,世界就灰暗了下去。
我的心莫名地颤抖了-下,眼睛湿润,不知道出于什么冲动的理由倏地站了起来,怀着种意味不明的爱怜和敬意走过去吻了一下她完好的半脸。她不知所措地僵硬了一秒,轻轻推了-下我;而我鬼使神差地向旁边摸索到她因吃惊而抽气的嘴唇,毫不犹豫地吻了下去。
事后我怎么也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但我从未悔恨,即使带着记忆重来一次我也不一定会控制住。我从来都是一一个无神论者,那一刻却感受到一种恒久的、宗教的虔诚从我的内心生出恶美丑,生老病死,因缘果报,最抽象的理念都在当时的处境中侵人到我的意识深处。那刻我毫不怀疑,我在亲吻一尊佛。乔从来不是佛,将来也不是佛,但就在这一刻,那神圣之光几乎要让我涕泪满面又破涕为笑。那-瞬间我顿时相信了因果真实不虚,否则佛怎么就会适时而精确地在这一刻显示他自身呢?切因缘和合。或许我已经悟了些什么,难以言说。
我沉浸在狂喜中,直到被狠狠推了一下,尔后传来狠狠摔门门的声音。我呆立在那里,亮光确确实实暗了下去,唇齿间还残余着薄荷糖的味道,辛辣柔软。
后来我们很久都没有见面。我一直处于事后的悔恨之中,给她发去了好几条道歉的短信,她只简短地回过一次:“没关系。最近想要闭关修行一阵。”然后就再也没有新的消息。她的手机也是关机,想必是怕被打扰。我却带着一种惭愧的隐忧和莫名的恐惧不定心地工作,但一想到她谈起世事时狂妄的神情就心安了:这古怪的Y头谈起什么都超脱得很,这种事根本不会对她有任何影响,而那天跑掉也只是对我无礼举动的愤怒而已。虽说如此,我仍然希望再次见到她,向她当面道个歉。这段时间我工作效率奇高,把那篇拖了半年的、写到四分之一就文思枯竭的长篇小说写完了,空闲的时候就一箱箱地读书。但我总是觉得惘然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的样子吗?似乎永远在忙于做着什么,但我从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名校的物理系毕业,我却像个叛徒-样拒绝了MIT的offer,原因是我对自然科学突然间兴趣全失,或是从来就没有真正地产生过兴趣。这么多年我拼命学习、应付考试,却从来没有好好审视过自己。而“自己”,又是什么呢?我现在忽然t分阔望乔来教我我曾经十分不屑其至嘲笑过的禅修。我一直坚信人是物质的,是各部分有机体在自然规律的限制下的制约平衡:人不过是种复杂的碳基电脑,和硅基的那个精致的人造物并无不同,只不过有机的特质使得生命更加灵活聪明,比粗糙的人造物多了更多分形的枝桠细节,也就具备了更多的选择和可能性。“量变引起质变”,我们的意识也只不过是信息流汇聚产生的宏观的幻觉罢了。说什么身、心、灵,都是冗余的假设。然而那天的奇异感受却让我对自己坚定的唯物信仰产生了怀疑虽然只有些微的一点,并且我坚定地相信我可以用逻辑轻松证伪。
但是,规则之外呢?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像智力不高而故作深沉的初中生问出的,自以为颇有哲理。但在某一次人睡前的片刻,我装模作样地就着乔之前告诉我的一些冥想技巧试着做一次浪费时间的放松,却不料进入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心灵状态:就像那些文学作品和宗教书籍中描述的人定的状态一样。我之前一直认为那些书都是在夸张和妄想,所说的不过是一些文学性的比喻,空有一套美丽的模型却不符实际,而今我才真正看到自己狂妄的错误。那种瞬间,逻辑崩塌,语言消解,对面微微反光过来的自己的样子让我感到一种巨大的恐惧和战栗的狂喜,但恐惧和孤独感瞬间让我脱离了状态,回到了现实。
有什么东西透过严密逻辑的一丝细缝渗进来了。
在再次见到乔之前,我开始大量研读佛经和佛学资料,以狂热的态度迅速建立佛教在我认识中的地位,企图将它安置在-个荒凉的、迷信的地方,再贴上一张“违背逻辑”的大字报。但是我愈是研究,愈迷惑,昏昏沉沉不知所以,却时常觉得那“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是如此玄妙。乔曾经以空有两态状似矛盾的叠加态类比了诸如波粒一象性、阴阳相生等很多二元关系,我当时笑她是个“直觉主义者“,她却一-本正经地说:“人的认知功能简化到最简单的形式就是.找寻事物之间的关系’,,而直觉是最可靠的一种手段,因为逻辑也是基于直觉。“她这些理论于我,一直都是一个不成熟的小姑娘自以为是的诳语,但现在回想起来却充满了真知灼见。同时我又有一种更加惊诧的恐惧:是她大聪明,还是我太愚痴了呢?直以来我接受的所谓的通识教育其实都是重理轻文,文科在我的观念里就是考据和空话而已,因为我们所学的文科并不是文学,它不具备任何创造的因素,这也就是我大学毕业就想尽快逃离那个机械运作的社会大机器的缘故:真正的新能量都是从体系外注人的,而我只想当一个创造者。
但其实我不是。我是一一个失败的创造者,附庸风雅,毫无建树。我没有任何灵性可言一现在我突然明白了那天那股神秘的力量是什么了:乔的灵性产生了巨大的吸引作用,而那正是我极度匮乏的东西。我明白了,我明白了!现在我只想尽快见到我半张脸的朋友,诚恳地向她讨教。从来没有颠扑不破的真理,只要有前提假设,它就不会无限正确。以前我只是知道这句话,而今我理解了。我也终于理解了这个思想混乱语言颠倒无序的姑娘,这个样貌奇异而充满了魔力的姑娘,她一-定是--个精神病患者,如果按照我们时代的定义的话;但她更是-一个天才。天才在左,疯子在右,两者本是体两面的。我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要以一种求教的态度倾听她以后的一切话语。
我每天都在盼着她再次出现。终于那天下午,乔来了。她敲了敲门,但当我问是谁的时候却没吱声。我疑惑地从猫眼里往外看,却被堵住了。良久,门外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我有点变了,你不要吓到。’
打开门之前的那刹那我就模模糊糊意识到了这个变化会是什么,但我不及思考就看见了-张完整的、青春的少女的脸颊。她的右脸比左脸苍白了些,可能是长期遮蔽在阴暗之中.没有受到紫外线伤害的缘故。我惊讶地发现她并没有留下任何疤痕,皮肤光洁如瓷。
“怎.....么?”没待我问完,她就直直地看向我,眼神是如此地不像乔一那闪烁着的是什么?羞涩?爱慕?漂亮的脸怎么突然变得如此平庸无趣?原来的乔消失了,那些神秘的灵性之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一个俗不可耐的花季少女。我感到一阵阵的失望甚至愤怒,但理智还是让我的嘴角扯起了难看的弧度。我不得不以这种虚浮的笑容来遏制心灵深处巨大的反胃和恶心。人们都会将青春的美貌加以累牍的诗篇赞美,而-种倒退了的美,种由深沉智慧倒退到清纯的美却是这般愚蠢而尴尬。我分明知道乔的倒退并不是装出来的,但当我回忆起那个神衹一般的人从物质性的身体下散发出动人的佛光,而今这个人却退化成了一个普通的少女,我就忽然对她充满了怨恨。
....你这样很好看,真的。不过为什么要拿掉呢,而且竟然恢复得这么好?你不是说拿下来会毁容的吗?”我拙劣地装出惊喜的语气,却没有注意到自己暗中的咬牙切齿,当时的我也没有注意到感官一下子变得敏锐了好多倍的乔会注意到。我沉浸在复杂的激烈情绪中,她已经径直往里面走,用以往随便的坐姿把自己蜷进椅子。过了很久,她声音沉闷地回答了一句:“你讨厌我了。我不明白。”
“我不.....既然你根本不喜欢我,为什么要那样呢?在我最丑陋的时候对我做出那种事情?”她别扭地用“那种事情”这暧昧不明的词汇掩饰羞耻,更加加剧了我的幻灭感:无所畏惧的乔死了。她确确实实死了,而这个开始哭泣的女孩又是谁?难道她有一个从未告诉过我的李生姐妹,而这一切不过是恶作剧?
“我现在终于真正尝到了我想象中贪爱结下的苦果,对不起,我觉得我就是一个自作多情的*子……事实上我虽然在哭,但根本没有任何改变。哭只是一个对应的结果,我的潜意识是没有任何情绪的观察者,局外之人。”她强硬地给自己找雄辩有力的借口,而这一切都呈现出深重的无力感。我累极了。
你不明白。我也不明白,而那一瞬间我才发现了自己已经对她造成了很大的伤害。后悔已经无用了这个一下子变成了弱智的乔,开始以一种终于符合她年岁的恰当的容貌哭了起来。我在想,到底是容貌欺骗了我,还是容貌真的能够改变-一个人的心境,像乔之前所说的那样?这个时候应该做什么呢?
我应该做什么呢?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该学着那些电影里犯了错的男主角紧紧地拥抱抽泣的爱人?可乔对我而言,从来都只是一个朋友,而今只是一个无意义的过客。我试着回溯一些情绪,却只找到我对女人深深的厌恶。我能做什么呢?我为什么要做出那样越矩的举动,不经意留下刻骨的暗示?那个眉飞色舞神采飞扬的小神童,分明只是一个什么都未曾经历过的空想家啊...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为什么呢?
我麻木地坐到她身边,像父亲安抚伤心至极的女儿一样轻拍她的肩膀。湿漉漉的眼泪让我浑身不舒服一我讨厌这所有的一切。我讨厌美,我讨厌异化了的哲学性的畸形美,我更讨厌后者莫名其妙地退回到前者。乔曾经被堕落的圣灵附体,而今那圣灵离去,她成了一具没有生气的布娃娃。而寄生在面具里的残忍的圣灵竟连一丝存在过的痕迹都不留下,就迅疾而不负责任地消去了,我对此还必须做出开心的神态。
佛祖,这是我前世罪孽的果报吗?我在心里悲愤欲绝地怒吼着,而这荒诞的场面延续着,从空无中传来情景喜剧特有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