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遭遇战”
我永远像记住我的生日一样,记住1985年寒冬的一天。
不过,生日是永远作为快乐留在我的记忆里的,而1985年寒冬的一天是永远作为凄怆、苦难、怨恨留在了我的记忆里。想到我的生日,我就想到阳光、想到鲜花;而想到1985年寒冬的一天,我就想到阴云、想到黄叶和枯草。想到我的生日,我就冲动、激越、昂扬;而想到1985年寒冬的一天,我的心就滴着鲜红鲜红的血,我的躯体就向一个无形的、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渊猛地下沉、下沉。1985年寒冬的这一天,是一个我诅咒它一千次一万次也诅咒不够的鬼日子。
给我的感觉是,这一年的冬天比往年的冷得多。在我病发的前几天,已下了几场大雪,世界是一片银装素裹,西北风呼啸着,肆虐着。老天爷像是得了严重的“消化不良”症,地面虽然到处都积了厚厚的一层雪,天空却仍然是灰暗的、铁青的,似乎它的肚子里尚有许多的“积食”等待“消化”,等待“排泄”。这种氛围注定了这个世界上最近要有许多的不幸的事件发生。我的不幸事件在这个寒冬的一天早晨发生了。
也许是因为天太冷的缘故,我的老毛病——胃病又犯了,只是疼痛的厉害程度却是空前的。不是有人把牙疼不当作病吗,我患胃病已10多年了,已习惯了,也已不把胃疼当作病了。这次虽然比往日的还疼,但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了不得的,疼过了就什么事也没有了,该干嘛就干嘛去。我没有料到我的胃病已陡生歹意,竟成心要毁我。
这天清晨我醒来,感到嗓子眼被一个热乎乎的、软软的东西堵住了,我用力将那东西咳入口腔,然后吐在地上,一看是一团子鲜红的血。但我觉得它与吐痰并无质的区别,小事一桩,何足道哉。想起今天办公室有事,我必须到场,便起床准备上班。走动了几步,我觉得头晕,身子摇晃欲倒,便赶紧伏在桌子上休息了一会儿。我去厕所,拉的仍然是黑便。我开始拉黑便的事发生在七八天前。现在我已知道,拉黑便是一件很不妙的事,按理应该及时去医院检查,可我当时是天字第一号的医盲,不知道拉黑便和拉黄便有什么不同的说道,拉黄便是拉,拉黑便也是拉,并且用天生的“通道”即可,无须再辟新的“通道”。我便泰然处之,不管不问。便完,我提裤子起身时,突然,觉得眼前一黑,脑袋疼痛得无法忍受,身体不由自己支配,似乎我很快就要失去自我了。我现在想,这至少算是人们死亡前的诸种感觉中的一种吧。我当时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妈”,便什么也不知道了。我苏醒过来时,发觉自己躺在床上,原来是妻和从老家来的几个客人把我从厕所里抬出来的。
妻站在我的床边,但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和要做些什么。我只是想休息一会儿,然后起来洗脸吃早饭上班去。这时,我的年仅8岁的女儿对她的妈妈说:“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把爸爸送到医院去呀。”直到现在,每当想起这一幕时,我就无比激动,就为我有那么年小就那么懂事的女儿自豪。
她妈妈听了她的话,如梦方醒,立即去我的单位门诊部要来了车。在妻的帮助下我坐起来,只觉一阵恶心,接着便大口大口地喷了几次血,染红的好大一块地面。到医院进行胃镜检查时,我又大口大口地喷血,比上一次喷的次数更多,染红的地面更大了。我被医院留下来了,住进了内科一个有8张床位的大病房。
几天后,我被转到了一个有4张床位的外科病房。又过了几天,我被开肠剖肚,我的胃的3/4由腹腔转移到盛满药水的玻璃瓶子里去了。我从此成了形式上的不够混、“不够味(胃)”的人。术后半个月,我被批准出院,回家过春节。出院的那天我兴高采烈,欢乐无比。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情的呢!慢性胃炎好好犯犯折磨了我10多年,现在除了根,往后我就可以无灾无病、痛痛快快地大干一番了。我很清楚,此时此刻一个健康的身体对我来说是至关重要的。
我所以死到临头不知死,面对灾难出笑声,是因为我一直被蒙在鼓里,并不知道我的真实病情。医生开始时为什么要向我保密,我至今也未搞明白。妻后来向我说明了她向我保密的用意,我感激她,但我并不赞同向癌症病人进行病情保密的做法。这个问题我将在下文里专门谈及。我真正知道我患了胃癌是在我出院1个月后,到解放军总医院复查的那一天,我和妻在解放军总医院门诊部的大楼内“上窜下跳”,紧着忙乎,差不多花了将近一个上午的时间,才将该检查的都检查过了。然后我们来到外科的一间医生办公室内,找到我的手术主刀大夫陆大夫,将复查单和病历交给他,听其发落。陆大夫要我在他桌旁的一张凳子上坐下后,便着手办我的事。他在病历表的一个栏目内,竟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写下“胃癌术后”4个大字。我看了后,觉得脚下好像发生了7级以上的强烈地震,身子猛烈地摇晃和震颤了一下,脑袋里像投进了大量的发酵粉陡然膨胀了起来,双肩不堪重负。怎么啦?我不是胃病再犯,而是患了胃癌,也就是说,我的老命快将休矣,我将走到我的人生的尽头了。我几次想对陆大夫这样说:“我的病是胃癌吗?你是不是写错了?这样的错可不能随便出。”但考虑到我这样做,既不礼貌也无太大的必要,便把冲到唇边的话连口水一起咕噜嘟地咽了下去。
陆大夫一边交给我处方笺,一边交待我要按时吃药,按时复查。他说一句我点一次头,但我的心并未放在他的话上。
脚刚迈出陆大夫办公室的门,我便急切地问妻:“我的病是胃癌吗?”妻不答,只是微微地笑,但笑得十分苦涩,十分难看,还不如不笑。我又追问了一遍,她又苦笑了一次。我发急:“问你呢,怎么不说话,成哑吧啦。”她倒好,痴心不改,坚持苦笑。
拿她没辙,我只好自问自答:“我的病不是癌症,肯定是陆大夫搞错了。”妻见出现了台阶,立即接过话茬:“不是癌,是陆大夫搞错了。我们赶快去拿药。我得做午饭了,女儿快放学回家了。”她用手从背后轻轻地推了我一下,我只好听她的。
错诊误诊对于我来说是好事,是有利于我的事,是我之所求,我之所欲。所以,我对医生进行了大胆的怀疑。这就叫做利令智昏。如果我这时的脑细胞不是百分之百地处于昏睡状态,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在正常地工作着,我就应该想到,全军最高医院的一位40多岁的外科大夫怎么可能漫不经心不负责任地写下那么4个字。这事解放军总医院不会有,只能在神话王国里才会发生。但我不肯善罢甘休,就此认账,伸着头让人家把“癌民”的帽子往头上戴,而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盘问我的妻子:我的病到底是不是癌症?陆大夫是不是搞错了?
并且一心想着能问个“确实是陆大夫搞错了”的答案来。现在想起来,我当时实在有几分的可笑和可悲。
这天晚饭后,我和妻子下了楼,到马路上散步。手术以后我们总是如此。走了很长一段路,谁也没有出声。妻终于开口了,却是八杆子打不着与主题无关的话,我不感兴趣,不爱听,我没有按照她的轨迹运行。生病的人爱讲自己的病,我此时爱听的是我究竟得了哪家的病。我对妻说:“你不要跟我捉迷藏了,实话实说吧。我知道,你的用意是好的,但你应该相信我说出来会勇敢面对、正确处置的。如果我真的将不久于人世,有些事就得提前做好安排,否则会心存遗憾,走得并不轻松。比如,我得给你参谋参谋,我走后你怎么过。航儿在杭州姨妈那儿读书,要安排我们父子会最后的一面。老母亲虽然已在北京,但家乡还有许多我想见的亲人、友人,我还想见那里的山水草木,想和那片养育过我的热土作最后的告别。我正准备着手编着的《中外军事人物辞典》,得了癌,就要赶时间。是一般的胃病,不一定急着动手,养息养息再说,来日方长。怎么样,我的话不无道理吧。”
妻沉默不语。她是在“思考”着下一步“棋”怎么走。她用右手挽住我的胳膊,又走了一段路后终于开了口:“事已如此,不把问题挑明了反而不好。不过,我说了实话,你要沉得住气,可以吗?”“说吧,放一百二十个心好了。经不住点事还算什么大男人。”“你的病经确诊是胃癌,而且是中晚期。肿块4厘米×6厘米。我决定向你保密,是为你着想,从实际情况出发的。
你病前,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吃饭睡觉之外,想的就是事业、进取、发展,干得浑身都是劲,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气概。
在这种情况下,我若不讲究点策略,缓冲一下,而是有什么说什么,转太陡的弯子,我担心你承受不了,事情会搞得很糟,你的病情会急剧恶化,你的死亡进程会加速。”“原来怕瞒不过你。有朋友说,老顾那么聪敏,可能会很快发现破绽的。其实不然,有些事迹象比较明显,你却认识不了,辨别不出来。那天,陆大夫把我从你的病床旁叫到外面的走廊上,说你已患胃癌,须要立即手术。我一听顿时泪流满面,想控制怎么也控制不住。当我回到你的身旁时,情绪极其低沉,我想我的眼圈肯定是红红的,可你一点异样的感觉也没有,一句疑问的话也未说。“你的妈妈去医院看你,同你说话,说着说着,她说不下去了,转过身去流眼泪。我赶忙赶上前去,把妈妈挡在身后,同你没话找话说。当老人家再次同你交谈时,也是眼圈红红的,你仍然没有觉得有什么蹊跷,情绪很正常,提不出质疑的问题来。”“你穿的我新近给你买的毛裤,我犹豫了好几天,不敢给你穿。你多次同我谈到,长这么大还未尝过穿毛裤的滋味,因为一直舍不得怠慢部队发的黄绒裤,我决定现在必须满足你的宿愿,不能让你带着一生未穿过1次毛裤的遗憾上路。但我担心我的意图会马上被你识破,弄巧反成拙,事实是你丝毫不觉得其中有什么奥妙,你高兴的样子和往日穿我给你买的衣服时一模一样。”“应当承认,你在某些方面脑子是来得快的,反应的灵敏度还是相当高的,可在这方面实在叫人不敢恭维,说了你不要不爱听,可用‘迟钝’二字形容。跟你说句玩笑话,你是个思维畸形者。问题的症结我心里有底:当时你的脑子被你认为即将到来的兴旺发达严密地统治了、控制了,一切不幸的信息、不幸的事‘挤’不进去,休想闹到一块地盘。”
妻说医生告诉她,我的手术做得很好,胃窦部分的肿块全部切除,癌细胞借以进行转移活动的12个淋巴结也都挨了宰,从体内取出,让它们见见阳光。妻子还说癌症“调”不走我,我还会像往日一样地活着,直到把别人都活厌烦了。她不仅有理论而且有事实地讲了许多的原因。虽然她的话娓娓动听,声情并茂,由于时机不对,变成了与聋哑人的座谈,说了等于没说。因为我不想听,不爱听,听不进去,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我提议回家,她颓然地跟我回了家。
一张“新试卷”
妻的话像是法院的终审判决,我相信我是得了胃癌,而且是得了比较厉害的中晚期胃癌。我不再怀疑陆大夫是发生笔误把我的病写错了。我脑子里转着的嘴里喃喃着的始终是这样的话语:“啊,我果真是得了癌!啊,我果真是得了癌!”我像是个受了严重刺激而神经质了而疯了的人,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只是这句话。
我的脑袋像要炸裂,我的心像要破碎,我的身驱像要散架。恐惧、悲伤、烦躁主宰着我,重创着我,使我难以支撑。我担心我会发疯,我也担心我会瘫痪,再也站立不起来。我被“死亡”二字包围、捆绑、纠缠、窒息着。我的生活就是死亡二字。我的世界就是死亡二字。苦海无边,我掉进了这个无边无际的苦海中。
我想到了我的岳母从医院太平间盛尸铁盒子里被拖出来,准备换衣服进火葬场的那一刻。我想到了打开祖父的棺材盖让家人见最后一面,然后“收钉”抬上山埋掉的那一瞬间。
我想到了父亲坟前的萋萋荒草。我想到了八宝山骨灰堂各种骨灰盒前镶嵌着的男女老少的照片。我还想到许多我认识或熟悉但却死去的人。我想,我将与他们为伍了,我将成为他们那个世界的一员了。可那个世界充满了凄凉、阴森与恐怖,在阳世过惯了的我,怎么能适应那里的生活呢。我不要去那个世界,最好永远不让我去那个世界。
我沮丧,依恋,哀怨,为我将永远见不到我的妻子儿女,以及那些关心、帮助、鼓励、支持和爱我的人,为我将永远也不能回到那生我养我的故乡,也为了印过我的足迹的土地和镌刻在我脑幕上的儿时的记忆。我不愿、不敢想像这个世界从此将永远没有了我。我猜不出我死后将经历着什么样的一个变化过程。人死了投了胎,转了世,也不知道现在的新我是过去旧我的继续,所以投了胎转了世又有多大的意义,又有什么值得向往的地方呢。更何况投胎转世一事完全是凭嘴皮子的功夫生编硬造出来的,从未见哪一村哪一户真实地发生过。我失望极了,悲伤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