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阴雨连绵,雪晴云要从城楼上跳下去,谁拦都不好使。
城楼下沸沸扬扬的人,都是来围观的。
只有一黄衣姑娘打楼下过,怀中抱着一只慵懒的猫,目不斜视,仿佛天塌下来也跟她没什么关系。
雪晴云忍不住道:“喂,这位姐姐!”
池鱼止步,抬头,蹙着眉头不耐烦,“你叫我么?”
雪晴云点点头,“有人叫我在这等你,说若是你来了,我就可以不用死了。”
池鱼道:“哦。”径直往前走。
雪晴云:“……”看来那位自称空桑的哥哥说的很对,这位小姐姐看上去很不好相处哦。
雪晴云不死心,“小姐姐,你就不好奇是谁叫我在这里等你吗?”
池鱼毫不迟疑,“是不是一长得挺好看的小哥哥,他说他是我爸爸?是不是他嘱咐完你就走了,好像有仇人在后头追杀他一样,走得很狼狈?”
雪晴云连忙点点头。
池鱼面无表情,“追杀他的人就是我,他有病,你死你的,不用管他。”
雪晴云:“……我觉得我还可以抢救一下。”
池鱼耸肩,“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她有一搭没一搭抚摸着怀里的猫,“不好意思我着急赶路,失陪。”
“我可以把我的魂魄给你。”眼见她要走,雪晴云连忙使出空桑教她的杀手锏,果不其然池鱼再次停了下来,看她的眼神中带了点兴趣。
雪晴云心中一喜,再接再厉,“我知道你现在很虚,急需魂魄使自己强大起来好去找你的心上人,只要你帮我办一件事,我就把我的魂魄给你。”
2
池鱼当然看得出来,雪晴云是个鬼,所以当她装腔作势要跳楼的时候池鱼就没拦着,反正她也死不了第二次。
一间茶馆,下雨无人,小二把热茶呈上,雪晴云迫不及待地抢过去捧在掌心,不消片刻那冒着热气的茶便冻成了一坨冰。
池鱼看了她一会儿,问:“你是冻死的?”
“嗯。”雪晴云遥遥一指,“我就是在方才那座城楼下冻死的。”
雪晴云生前是个小有名气的画师,最擅工笔人物,几十年前的寒冬,因着皇帝要选秀,全国的秀女需要先将画像呈上去供皇帝阅览,宫中画师不够,便征用了部分民间画师。
雪晴云同师兄雪子寒也在其中。
她与师兄师出同门,自小青梅竹马,彼此之间情谊甚笃,若不是临时被召进各个达官贵人府上为小姐们画像延误了时期,原本定了要成亲的。
小二又新换了一壶茶来,雪晴云干脆连壶带进了怀里,仿佛那温暖怎么也汲取不够,“池鱼姐姐,你说那黄泉路上,也是这般冷吗?”
池鱼摇头,看着她拼命取暖的模样,怔愣了一瞬,“我倒是知道一个地方,或许比黄泉路还要冷。”
“那是何处?”
池鱼苦笑,脑海中浮现一人也爱圈着热茶,往里头加糖的样子,“那个地方叫做毋泞海……还是说说你吧。”
雪晴云:“其实我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等我发现不对劲时,已经什么都晚了。”
池鱼猜道:“他爱上了别人?”
话音落,对面的女鬼眼中闪过一丝黯然,池鱼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雪晴云低着头,声如蚊呐,恐怕她自己也知道这辩解有多苍白无力,“师兄那时被安排去太师府为太师之女画像,太师家的小姐是名动京城的美人。”
那白日浮光耀眼,桃花与红颜,少年风流意气,安能不动心。
世人有说皮囊不重要,其实重要极了。
要不你看流传甚广那些佳话,哪个不是才子配佳人,若是佳人不幸香消玉殒,连诗人也是要为她落泪写诗来祭奠的。
不似她这等平凡姿色,便是被人害了也是死得无声无息,谁也不会知晓。
雪子寒也是深谙这一点,才敢明目张胆来害她——他将她绑在麻袋里,趁着隆冬无人之夜往城门口一扔,让她活生生冻死。
只因为他听说冻死的魂魄会永远停留在死亡的地方徘徊,无法回来复仇。
“可是那个地方太冷了,我每天晚上在那里冻死过去,第二天再醒过来,没完没了,实在是太绝望了。”雪晴云道,“姐姐,若是我的魂魄你用得着,请尽管收走吧,即便魂飞魄散不复轮回,我也是愿意的。”
池鱼却看着她,肃声道:“你撒谎。”
雪晴云吃惊地抬头,看着池鱼,神情险些失控。
“神之所以是神,是因为他们能透过表象看本质,”池鱼怜惜地抚上她的脸,“姑娘,你本来的模样在我眼中,可是一点也不平凡呢。”
迎着对方惊异不安的目光,池鱼缓缓冷笑道:“我最讨厌别人骗我了,你根本不是雪晴云。”
3
是的,她不是,她是太师之女柳芸。
自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美人。
她很喜欢那个来府上为自己画像的画师。
他却说他有未婚妻,纵然她姿色平凡,可是他爱的从来不是她的皮囊,而是她这个人,只是她这个人。
无论过了多少年,柳芸始终记得那日春光韶华里,百花斗艳,然而百花比不过背光而立容华无双的年轻人,他站在那里,冷漠而疏离,“还请小姐自重,在下已有未婚妻。”
她不甘,“你未婚妻可有我美?”
“自然没有。”
“那她便配你不上。”
“配得上。”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年轻人的笑容平和而安宁,月余以来她还是头一回在他脸上看到这样生动的表情,却不是为了她柳芸,而是他的未婚妻,“她的好,我自己知道就够了。小姐的画像已经完成,今日是在下最后一次踏足贵府,告辞。”
柳芸怎能就此罢休,她自小要什么有什么,还从来没有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哪怕是一颗真心。
当时听说世间有种秘术能召唤神明来许愿,但凡神明应召而来,世人所求没有不能实现的。
不知动用了多少人力物力,她终于唤来了传闻中的神明。
神明立于空庭时,她才知道原来雪子寒也不算什么,她看着那张不应世上有的面孔,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颤抖着说出了自己的愿望,“我要和雪晴云换张脸。”
雪子寒为她画的画像她已着人呈了上去,圣上果然一相即中,封她为贵妃。
她才不要去侍奉那个年逾半百的老头子,既然雪子寒喜欢的是雪晴云,那么她就把自己变成雪晴云,让雪晴云做柳芸,进宫去好了。
说到底她还是不明白,皮囊定夺不了爱与不爱,于是一步错,步步错。
神明不置可否,连声音听起来都没有丝毫温度,“你可想好了?”
她自然是想好了,甚至有些迫不及待。
4
茶馆里,柳芸的魂魄泣不成声,“当初是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池鱼却问了她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说的那个神明,是不是叫故渊?”
柳芸一愣,愈发惭愧,“你连这个都看得出来,我果然不应该不对你说实话。”
池鱼:“……”
她问:“后来呢,你为何会冻死在这里?”
这个问题一问出来,柳芸明显瑟缩了一下,“我后来如愿同雪晴云交换了脸,满心欢喜等着子寒来娶我,可他对我还是一样冷淡,我终日惶恐不安,一日在睡梦中就被人绑了起来扔在城楼下。我思来想去也不明白,唯一的解释,可能是雪子寒识破了我的真实身份,盛怒之下才害了我吧。”
池鱼叹了口气,将睡到口水流下三千尺的招财扛上肩,站起来道:“也罢,你受了这多年惩罚也尽够了,这个事情我既然摊上了,就做一回好人,送你去重新投胎吧。”
她这厢刚说完,眼角余光便瞥见身后街角一团黑雾凝聚了又散,飞速抢先一步往枉死城的方向去了。
池鱼嘴角愉快地咧了咧,“唉,有些人啊,明面上走的特别潇洒,暗地里还不是不放心地要跟上来?”
柳芸呆呆望着她,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姐姐,你真肯送我去投胎?不要我的魂魄了吗?”
池鱼背着手走在前头,“姐姐我今天心情好,就不要了吧。”
5
这里的风好冷。
天空是苍茫的昏黄,永不见白日。
不知道走了多久,一座黑压压的城池出现在眼前,城门口倒悬的黑色大石上刻了三个字:枉死城
枉死城——顾名思义,收纳世间枉非寿终正寝之人的魂魄,乃是通往幽冥之前的必经之路。
但凡非正常亡故的世人,死后必由鬼差押送至此城,交由十殿阎罗之一的卞城王通判之后,才能通过城门后头的黄泉路,渡忘川,过奈何桥,往生轮回。
空旷的大殿四角燃了幽绿的烛火,案上摆了两杯热茶。
故友重逢,卞城王用来款客的自是好茶,只是这位不请自来的故友举着茶杯半晌愣是难以下口,从容又有礼貌地要来了糖罐,然后拼命往杯子里加糖。
雪子寒直到等他一杯热茶下肚,一路走来侵进身体的冷意驱散了少许,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才凑上去,深深作揖,“多年前在下下凡历劫,还多亏上神鼎力相助。”
故渊道:“卞城王不必客气,你我只不过是各取所需。”
雪子寒淡淡道:“只怕那柳芸柳姑娘至今还以为你是应她召唤而去的,无论如何想不到您是我千方百计请去的,上神是何等光风霁月,怎能受心术不正之人驱使,只盼她这些年来魂魄禁锢在亡身之地受惩戒能有所悔悟,想通之日便是解脱之时。”
“倒也不是,我没那么正直,只不过是你召唤我在前,只要能达到我目的,谁都一样。”
“……”雪子寒一脸黑线,“上神你……何必自毁。”
故渊不以为意,“难道你心里就对柳姑娘没有亏欠么?你明知道雪姑娘嫌弃你出身贫寒,有攀龙附凤之心。却纵容她,甚至将计就计,让我将她二人的脸换了,雪晴云在她做了贵妃之后怕自己身份暴露,未免夜长梦多,将你和柳姑娘二人双双杀害,你不觉得后悔吗?”
雪子寒被他戳到软肋,脸色一下子灰白下来,“可是谁叫我爱她呢?我在人世走一遭,明白最深刻的道理,就是爱恨这个东西真叫人心不由己,爱上一个人就恨不得把心掏给她才好,我只知道她想要的我都想成全,谁还管对错呢,当然幽冥有幽冥的规矩,她现下在人世已是垂垂老人,不久之后下来,自然会受到应有的惩罚,我绝不包庇。”
正说着,忽然他脚下一只小兽窜出来一口叼住了故渊的衣角,冲卞城王猛眨眼睛。
卞城王与它眼神交流片刻,会心一笑,“我这谛听说上神心里住了一位好看的姑娘呢。”
故渊:“它能窥心?”
卞城王笑道:“上神莫非忘了这是哪里?世间来来回回如此多的因果,倘若我只凭一双眼睛论是非,地府怕是早已冤魂满盈,这个世上啊,唯独心不会撒谎……咦?它为何说上神命不久矣,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故渊盯着谛听,神情渐渐不悦。
惊得雪子寒赶忙连拖带拽将谛听抱了下去,打着哈哈道:“上神莫怪,这只是刚出生不久的小崽子,还未养熟,耳朵可能也不好使,一时听差了也是有的,要不上神你再坐坐?”
“不了。”故渊道,“你这里即将来一位我的同乡,幽冥路径曲折,还请你帮忙照拂一二,不要叫她乱跑。”
雪子寒谨慎应下,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意味深长道:“莫非就是上神心里住的那位姑娘要来吗,那我可要好好招待一下了……哎上神你别走啊。”
盯着故渊有些狼狈逃离的背影,卞城王心想:这是什么套路?
正纳闷,一柄大刀劈开了阎罗殿特有的青雾,住在春神心里的那位姑娘带着另一位姑娘走了进来。
与此同时,身边黑雾又起,故渊去而复返,吓了卞城王一跳,“上神你怎么又回来了?”
“故渊”闻言一愣,“回来?”顿了顿,深沉一笑,“是啊,我又回来了。”
“……”卞城王心想:这又是什么套路?
他们上头的人心思真难猜。
6
安置妥当柳芸的魂魄,卞城王有些后悔回来了,因为好尴尬。
一张茶桌,“故渊”池鱼分坐两边静默无言,夹在中间的卞城王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天啊感觉压力好大。
这时候小谛听再次吧嗒吧嗒迈着小短腿跑了过来,畏惧地瞅了“故渊”一眼,与雪子寒进行了密切交流。
待听明白了它的意思,雪子寒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往池鱼这边靠一靠,再靠一靠,指着“故渊”道:“他……”
池鱼打断他,“有小鱼干吗?”
雪子寒点头。
池鱼拎起一只化成猫的梦貘,“喂饱,谢谢。”
雪子寒恭敬接过猫大爷。
池鱼这才抽空搭理了对面的“故渊”一下,“我还没去找你,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勇气可嘉。”
说完,刀干净利落地架到了“故渊”脖子上。
雪子寒想给池鱼竖大拇指,“你怎么知道这位是假的故渊上神?”
池鱼:“当年柳芸变成雪晴云,你是怎么认出她的,我如今就是怎么认出眼前这位的。”
雪子寒:“……”
对面的“故渊”轻笑一下,神情没有一丝波动,仿佛架在自己脖子上的不是一柄砍刀,而是一把痒痒挠。
他摇头叹息,“果然是鹣鲽情深呐,我都快要感动了。”
池鱼:“我劝你这个档口上还是不要敢动的好。”
“故渊”眨眨眼睛,看着她。
池鱼:“……”
“大爷的下不去手,即便知道你是假的,对着这张脸我还是下不去手,”她把刀撤了回来,“你赢了,故渊从来没有跟我卖过萌……就刚才那个表情你可以多来几次吗?”
“故渊”:“……”
他道:“我从前十分不明白故渊为何会看上你这么一个小丫头,不过我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了。”
池鱼嘿嘿一笑,“是不是突然发现了我温柔贤惠聪明开朗活泼大方?”
“故渊”笑着摊手,提议道:“反正他也快死了,你不如考虑考虑我,我承认有一段时间他是比我强,但就算再强又能怎么样,最终还不是落得元神耗尽的下场?影子就是影子,只配呆在毋泞海那种地方,永生见不得光。”
池鱼点头,“嗯,有道理,你能带给我什么好处?”
“故渊”见有机可乘,道:“现在毋泞海也是我的,数万地魁与恶灵,一旦全部放出来山海浮世将不复存在,你去帮我杀了故渊,牵制南荼和昼北及其手下众神,到时候……”
池鱼崇拜地看着他:“你野心这么大,父神知道吗?”
“故渊”不屑冷笑,“就算他知道了又如何,到时候你我二人联手,又何惧一个只知道到处乱玩的老头子?”
池鱼:“你方才说你同故渊本是一体?”
“怎么?”
“他是你的影子?”
“怎么?”
“所以你这点智商是都被故渊继承去了吗?”
“故渊”瞪大眼睛看着她。
旁边卞城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完才觉得气氛不对,迎着“故渊”几欲喷火的目光,慌忙解释,“对不起,在下实在没忍住……”
“现在依我看来,故渊跟你一点都不像。”池鱼接过吃的差不多的招财,揉了揉它的下巴,“他比你聪明比你善良比你可爱比你帅,就算是影子又怎样,是个影子我也爱。我要是你,干不过自己的影子我恨不得捂着藏着想方设法不叫别人知道,哪像你,到处叭叭,唯恐旁人不知道你弱一样,你不反省一下自己吗?”
池鱼将他往旁边一撞,“起开,别打扰本仙女入我家渊渊的梦,待本仙女聊了这段前缘,自有你好看,等着吧!”
说完,招财猝不及防一个饱嗝,吐出一个巨大的七彩泡泡,将池鱼包了进去。
要是火气有实体,说不定“故渊”此时已经烧起来了,眼见池鱼要走,哪能就此轻易放过她,喝了一声,“站住!”也跟着闪进了梦境,同她一起消失在了原地。
他二人刚走,卞城王尚未来得及反应,身旁又刮起了一阵风,卞城王看着再度降临的故渊大神无语凝噎,上次敢来来回回这么玩的还是真假美猴王,于是小心翼翼地道:“上神你来晚了,他俩走了。”
故渊无动于衷,盯着池鱼消失的方向出神。
雪子寒踌躇一下,“我方才跟着听了一段,他们说上神你是那位的影子……为何池鱼神女来了你就离开,她走了你又回来,你明明想见她不是吗?”
故渊侧目,“你想说什么?”
雪子寒道:“我做画师的时候,师父经常告诫一句话,叫做画虎画皮难画骨,回了枉死城以后,见多了整日伪装自己的画皮,其实伪装的再好又如何,骨子里的东西是终究是改不了的,我们在乎一个人,到底是在在乎他示人的面孔,还是敛藏于内心的风骨呢?”
“你说得对,”卞城王几乎以为只看错了,故渊竟然笑了笑,“是到了该做出选择的时候了。”说完,转个身便不见了。
雪子寒:“……我方才……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小剧场
池鱼:连个名字都没有,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反派?
“故渊”:作者起名废,怪我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