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某些我们尚不知晓的结构学缘由,整个灰白的星球表面并非浑然一体,而是被无数隔断面分成了一层一层。
每层的高度不是固定的,也没有规律可循,因此没法把层数当作距离单位。
隔断面有一定的厚度。
当行驶在那之中的时候,一切景色便都消失。
只有离另一端足够近了,来自对面的光,才会勾勒出通道四壁的森冷之状。
宛如连接异世界的虫洞,我想。
真的接近了。
有萤火一样的影迹。
我呆呆地注视着,然后下一秒,我的视线被光塞满。
是的。
光,强烈的、没有颜色却消融一切的——夺目炽光。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抛飞,伴随着数以万计在光中熔化成液滴的构造体碎片。
痛吗?做不出判断,只觉得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公共频道一时间停转,但下一刻就能听到刺耳的白噪音中嘈杂的呼啸回响。里里外外各种声音交杂,像工厂里一百台粉碎机在狂叫。
我罔顾身体各处传来的冲击,只是下意识地捂住耳朵,却丝毫不起作用。
好像撞上了什么,又好像没有。
或许直接撞穿了吧。
有好几次是这样。
我在轰炸感官的声光地狱中不由得回想起洗衣机涡轮旋转的模样。接着,终于,世界清静了——我是说,有人替我重新调整了视听参数,屏蔽了绝大多数令人痛苦的波动。
“我知道……我知道啦!”
动起来。
恢复身体的掌控权,定滞于半空。
抬头,是余烬中持续分解着的方舟舰队,人们仿佛从包子里漏出来的碎馅,茫茫然不知所措。
低头,隔层与建筑群之间的宽阔空洞之中,静静漂浮的素体投来不可理喻的视线,数量只有一体。再往下,被蚁群覆盖的城区顶端,巨大的炮筒状线圈上流淌着刺目的余热,末端直指我们的来处。
遭到了意料之外的攻击。
这个意料之外,不是说攻击的时间或地点,而是攻击的形式。
但我没死。
我们还能战斗。
逐步恢复过来的战斗组正在集结。
而我发现,那唯一的素体似乎在……看着我。
把“似乎”去掉吧。
“准备,它来了。”
叶以她特有的专业状态声线陈说道。
如其所言,素体挥动着如节肢动物一般纤细的身体,毫无征兆地凭空向上跃进。它左臂的末端不是指节,而是狭长而锋利的刺剑。
短短一瞬,已然劈至。
我则握起空无一物的义手。
由上自下。
劈斩。
就在两者相错的最后一刻,指令的运作完成了。
万变基素沿着既定的模块显现,逻辑自洽,证明成立——物质化开始。
剑柄。
往上没有护手。
接着是剑身,只到一半。
……没时间了!
我就这样挥着半截单手剑,伏低身体,即将与旋身斩来的素体对剑。
它的来速极快,再算上自转半圈的加速,最后刺剑被递出时,居然带着鞭梢一样的尖鸣。
而我的剑才刚刚成型,从手感到姿势都不是万全状态。更何况人体和素体的性能本就存在着不可逾越的差距。那么,我真的能挡下这一剑吗?
废话。
我不能。
未定型的一小截剑尖延绕着虚无缥缈的粒子光,在碰撞的一瞬间就被劈飞。而我,则全力开启身上全部的喷射口,在千钧一发之际避让到了一侧。
趁机再度构造出完整的剑。
注意力锁定敌方。
※
正常的策略,是绝不与素体发生正面冲突。
但正常情况下的素体,也绝不会主动针对单个的人类发起袭击。
为什么?
无论原因为何,我都得先过了面前这一关。
视网屏幕上的战报迅速刷出,新的冲刺正从我的侧后、同时也是上方的位置形成。
那是刺剑素体无视惯性一般停止,接着倒转方向、下刺,速度飙升而在空间中带起的介质叠浪。
这一次,更快、更刁钻、更抓人空当。
躲不掉。
挡不住。
在完全浮空的状态下,只凭喷射口的有限输出值,我不可能对这种连反应过来都显困难的攻击做出有效的处理。
必中。
枳的毕生所学、他的岚愿与追求、我们的一切,在压倒性的速度和力量面前,都只是个笑话。
我会死吗?
……
……
我不会死。
“已经准备好了。”
“收到。”
叶的回应只在刹那后。
不是播放的语音,而是闪现的字符。
枷链,解除。
指令咏唱,读条结束。
点火程序试转顺利。
模块:纯粹,开始加载。
载入中——
载入完成。
破空而来的尖锐浪潮将我的发丝吹起,在脊背中刻入阵阵凉意。
我转身,正对着犹如机械舞娘一样旋转缭乱的突刺怪物,来不及摆出架势,只是一手握着剑柄,一手架着剑背,把白森森的构造体兵器挡在胸前。
然后,剑,燃烧起来了。
从史前贯穿到现代,橘红色如恶魔吞吐的火舌,映照在我们对视着的眼瞳里,跳动着夺来废墟全部的颜色。
光与热。
转轴核心。
好似世界的再诞生。
不知是不是错觉,在见到火焰的那一刻,素体的动作,慢了下来。
用“慢下来”这种措辞来描述一个高速运动着的物体的主观行为,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但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然后——
一瞬即生死。
我睁着讶异的双眼,挥剑。
灼烫的刀刃所到之处毫无阻滞,从剑尖开始,素体无法停下撞来的动作,眨眼间,一分为二。
甚至没有劈中物体的实感,好像撕碎的只是什么崩解的幻影。
但一切都真实地发生了。
我维持着不受力的姿态,开始下落。
身后,终于队友汇集过来。
城市废墟之中,线圈状发射器上的亮光愈发明显。看来在统计战损之前,得先化解这一波攻势。
不过,已经没有悬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