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垩做了个梦。
清醒梦。
半睁半闭着眼睛,女孩以为黑暗和死亡即将来临。
但她错了。
她呼吸于深沉幽暗的海中,旁观着回环的浪潮,胸腔随着海流的韵律起起伏伏,如鱼得水般感到温暖。
来了来了,又来了。
白垩心想:如果人有前世今生,那我上辈子一定是条鱼吧。
而且最好是海鱼。她喜欢海鱼,味鲜……才不是因为原世界的淡水鱼太贵呢。
世人皆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因此它们能不落凡尘,无忧无虑痴痴傻傻,从生到死一直畅游。其实哪儿有那种好事?即使有,也顶多发生在鱼儿们身上吧。
这世界永远冷漠又恶质。谁降生下来,谁就得受伤挣扎。人要是没了这份还算好用的记忆力,必然脆弱得一塌糊涂,哪儿还有幸福可言?所以一旦失去了回忆,便拼命找回,这大概也是本能使然。
她多么嫉妒鱼儿呀。无论如何,都永远有一汪水源对其温柔以待;无论是怎样的鱼儿,在触碰到水的那一刻,就都会明白该如何活着了吧。
那毕竟是水——生生不息的奇迹。要说有什么存在,永恒不变地爱着生命,肯定只能是孕育生命的水了。
水好呀,水历遍沧海桑田,滴作岁月长河。世界的每分每秒、每一处最细微的变化都会在水撰写的历史书上分毫毕现。一颗星球上的水的经历,基本也就是这星球本身的经历了。
可它又不会变老,它永远年轻,永远温和,永远包容着——包容着一切。
白垩觉得,能够一生与水相伴,本身就是鱼儿的一种幸福了。人们把鱼类列入食谱,下口时毫不留情,或许也是出于缺憾心理。
能不羡慕嫉妒吗?人类最终走出了海平面,再也回不去了。以后不再有水的拥抱,只能自己拥抱自己了。
能回去吗?……大概会在第二天变成一具尸体漂上去吧,又或者被海鲜反过来吃掉什么的。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呀。
已经再也回不去了。
那是孩提时候,她常常从大书架遍布灰尘的顶端翻出古籍经典,望着几个世纪前的进化论全解图,如此出神地思考。
但是——白垩胡思乱想着——大约是水把她误认为成了一条鱼吧,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竟然也能从某些亲密的水体接触中,一窥过去的片段。
就比如现在。
女孩柔和的金发绽开在幽深的海底,她摆动身体、随波逐流。
那都是些什么啊?
古生物学的奇观。
她看到的不是前代构造建筑群的场景,也不是废墟之民艰难跋涉的景象。要比那更早,早到无法考据、早到生命起源、早到人类的历史未来世代生死都显得微不足道。
当然不是什么清晰的角度……
匍匐的鹦鹉螺。
唯唯诺诺的三叶虫。
舒展着羽状触手的海百合。
张开血盆大口的邓氏鱼。
跨越了……也许是数十亿年的海底广角,不是以画面的形式,而是混合着某些灵感,摇曳着将脑海浸润。
也许并不美丽,相反还有一些可怖。但她沉浸其中,久久无法自拔。
※
正在舰队进入隔层之后、被光束贯通之前,白垩感悟到了水之启示,理解了时间彼端的世界图景。
光是这样的话,坦白来讲用处不大。
但她的才能还有另一个特点:启示的内容,会对应收到启示的地点。
也就是说——没有误差,那个隔层所在的位置,在以前的某一时刻,正是海底。
当然,有人会问了,既然启示来自过去,那么白垩是如何得知这一对应关系的呢?
我抱着同样的疑惑,向她复述了这个问题。
其实很简单。她的能力向前回溯的时间长度是不确定的。既然可以是数万上亿年,自然也可以是几月几日、甚至几分几秒。而凡是能确定地点的启示内容,无一例外,皆发生在得到启示的位置。由此反推,也算是有所依据。
总之这样一来,就能确定海平面确实是因为什么原因下降了吧?
然而,未必。
因为——时间实在是太久远了。久远到,启示中世界的模样能延续到最近的几万年中,都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改变了反而才正常。
那也就是说,白垩得到的启示就无法变现成情报了吗?
依然未必。
原因是,她在某次任务中,习得了一种极为特殊的秘术。
都说“未卜先知”,意思是没有占卜就能知道将来的事情,用来形容人的预见力强。但这话其实有句潜台词:占卜是用来预测未来的。
但白垩接触的秘术,虽然也被认为是占卜,却偏偏对将来不感兴趣,而专注于回溯过去。
尤其是,她的才能与占卜发生了某种化学反应,组合升格成为了更为实用的技能。
当中细节自然不便透露,为了不喧宾夺主,此处也不再猜想,直接放出结论吧——
直到前代覆灭之时,我们所处的这个深度,便已属海洋。
※
困扰了废墟之民许久的猜想,就这样被一群乍来不久的执行官解决了。不过做出这一贡献的白垩本人,似乎陷入了别的困扰。
“你们想想看。
我收到启示……一般来说,都是由于接触到新的水体之类的,最差也要有潮湿的空气吧。
但是现在,好像都不是很符合,有点古怪。”
大抵确实如此。
海洋自不必说,就连江河湖泊,在灰白世界里都是不存在的概念。
不如说,大家就连液态的水都一次也没有见到过,液体交换全掩藏在厚厚的防护服下面。至于潮湿的空气,同理可知也被隔绝在外。
“不过,你的原身——好像是叫‘亚’来着——也是包含着大量水分的人体吧?”
苏渃在频道里这么说。
“虽然没别的解释了……但对自己起反应还真是……”
白垩的发言看上去多少有些沮丧。
我倒也没有什么好主意,只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