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陶传清的观念中,哑巴躲进女儿的闺房里卿卿我我无疑是谈情说爱,其实,这一对情人嘀咕半天没有一句话跟情爱有关,他们翻来覆去只讨论一个问题:万一三把火坚决不收钱怎么办?
贿赂行为溢出了少女花季的生活经验,五万块现金有相当的体积,她一会塞进档案袋、一会裹进毛线团、一会又装进空烟盒,反复了若干次,花季还是没有找到原始问题的答案:三把火不收怎么办?
“千里来做官,为了吃和穿;当官不发财,请我也不来。我们这是看把戏,瞎操心。”哑巴一声冷笑,“不收?不收还给白达不也一了百了。”
哑巴把钱从烟盒一捆一捆挖出来,随意地往档案袋里扔。花季搓着手,疑虑未释:
“你说得轻巧,这五万还给白达,还有五万到哪里去拿?”
“船到桥头自然直,世上只有穷死的人,我还没听说有被钱难死的人。”
第一个问题似乎不是问题了,第二个问题马上冒出来:以什么理由拜访三把火呢?总不能说,“范书记,我来给你送钱。”这个问题就要花季来考虑了,因为三把火不认识哑巴。花季咬住下唇陷入沉思,手指漫不经心地翻卷桌上的稿纸,翻着翻着目光就落在稿纸上。人都这样,目光落到实处心里就有底了,“有了”,花季喜不自禁:
“快,小灵通给我。”
花季从袖珍簿子中查出号码,拨通了三把火家的电话,话一出口,哑巴就不自在,浑身起鸡皮疙瘩。听口气,花季是在跟书记太太说话:
“干妈,是我呀,花季。沾干爹的福,没什么忙的,上班么。你呢,还好吧?千万不能吃清凉的东西,你的胃是冷胃,我教你的胡椒蒸猪肚吃了没有?我给你说噢,你不注意身体我可饶不了你,干爹也饶不了你。干爹去宾馆送人?过一小时回来?什么大事也没有,就是想向他提个建议,关于旅游兴市的。好吧干妈,一小时后见。”
放下心中的担子,而且时间充裕,做起事来就轻松了。在九曲桥头吃过牛肉汤,哑巴嘴里叼了根牙签,俩人雄赳赳向市委大院进发。很快,他们的信心就被穿制服的保卫挡在了大门外,保卫满脸官司、满眼阶级仇恨,质问说:
“你们找谁?”
“三把……”
花季抢过话柄,“我们是找范书记的。”
“找信访局吧。”保卫开导说,“有困难、有问题要一级一级反映,要相信组织相信党,办法总比困难多,会解决的。今天休息日,信访局没人,明天再来吧。”
花季说,“我们约好的,真的找范书记。”
保卫一声冷笑,“每个上访户都这么说,这种雕虫小技也骗得了我,那就是对我业务水平的污辱。”
花季来了好奇,“你怎么知道我们是上访户呢?”
保卫上下打量哑巴,“为了让你们心服口服,我就分析给你听听。你双手粗糙、肌肉发达、肩膀倾斜,是个搬运工吧?今天虽然换上干净衣服,但再狡猾的狐狸也瞒不过猎人的眼睛,你看你,嘴里还叼着根牙签,我告诉你,只有搬运工和农民才爱叼牙签。怎么样,可以走了吧?”
花季一看表,时间快到了,有点着急。“要不然你往书记家里挂个电话,问他是不是约了我们?”
保卫像找到凶手证据的警察那样得意,一拍电棍说,“电话就不用挂了,我给你们说实话吧,书记根本就不在家。”
花季赶紧说,“对对对,书记不在家,我们是跟他爱人联系的。”
“改口了吧?”保卫很不满意,“你们这些上访户什么时候能学会说实话呢?真实地反映情况对解决问题是有帮助的。”
凭哑巴的拙嘴,跟这种势利小人肯定拎不清,他吐掉牙签,拔出小灵通拨通了白达的手机:
“你马上赶过来,市委大院门口发生了恶性事件。”
白达估计正在道上巡逻,他的摩托警车果然如110所吹嘘的五分钟内赶到现场,见哑巴嘻皮笑脸的鸟样,白达萌生出无名的怒火。“瞎嚷什么呀,老光……”蓦然瞥见花季娴淑端庄地坐在保卫科,白达紧急咽回了“棍”字。
花季说,“他没有瞎嚷,耽误了范书记的接见工作,谁负责?”
白达领会了花季的暗示,煞有介事地向保卫介绍,“这位是文化馆的花季,这位是那个,那个煤气公司的方立伟。大大的良民,书记真的要见他们。”
保卫沉吟片刻,拿出太监宣读圣旨的凛然傲气说,“我登记你的警号,你带他们进去,负责带出来。”
三人七弯八拐,在一座新楼前,花季对上了号。从外观看,楼房比火柴盒还要稀松平常。花季通过楼宇安全门系统喊话,铁门开了,白达留守门外等候消息,哑巴和花季以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慨迈步上楼。
雷公脸打开502的门,花季扑过去就拥抱。“干妈,想死我啦。你知道吗,我昨晚还梦见去冠豸山,干妈牵着我爬摩天岭,突然松手,我就掉下悬崖了。吓醒后出了一身冷汗,我想完了完了干妈不要我了。”说到这里,花季带着哭腔跺脚撒娇:
“干妈,你真的会不要我吗?”
“怎么会呢?”雷公脸拍拍花季的后背说,“干女儿也是女儿,哪有妈妈不要女儿的道理?”
两个女人拉拉扯扯坐到沙发上,亲热得像是失散多年的母女重逢。哑巴惊讶于花季虚构梦境的能力,站在门边呆若木鸡。走廊尽头的房间里走出来一个男人,体态肥硕、梳着让人敬畏的大背头,与其说像牟其中,还不如说更像解放后的毛泽东。哑巴想起“男人混得好,头发往后倒;男人混得差,头发往前趴”的说法,此人无疑就是三把火了。三把火在家,说明领导进出机关有别的通道,是普通百姓无从知晓的。
哑巴正胡思乱想,遇到了三把火严厉的目光。花季敏感地捕捉到两个男人之间的尴尬,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抓住三把火的一只袖管摇晃:
“干爹呀,他是不是不配做你的干女婿啊?”
三把火阴沉的脸色转了晴,自己先在沙发上落座,翘起二郎腿,对哑巴拍拍右边的弹簧垫说,“来来来,坐过来说话。”又转脸问花季,“咦,对了,你不是要提建议嘛?”
花季屁股一拧墩向沙发左扶手,肘部自然而然的靠在三把火肩膀。花季将老张的那篇《清代的桃花彩选》展在三把火面前,她当然不会提张思发的名字:
“是这样的干爹,我翻了一些史料,证明桃花彩选最早始于我们桃源,然后才流入广东、江西、浙江、上海等地的。我想啊,咱们不是要旅游兴市吗?如果能找一座古建筑,恢复桃花彩选,那是一定能吸引游客的。这也是弘扬桃文化啊。”
“桃花彩选?”三把火接过稿子一边随意翻翻一边自言自语,淡眉皱成一条线,往后一抹头发就恍然大悟了。“桃花彩选不就赌博吗?”
花季用手背遮嘴大笑,这是天真无邪的表现,量你是国家元首也动不得肝火。“不是要游客赌博,而是一种特色旅游,让游客参与游戏而矣。”
忙着削苹果的雷公脸说,“我看可以试试,不然就一个石洞、一座破楼、几颗桃树谁会来看?”
三把火展开的眉头又锁上了,“是啊,丹霞地貌的山到处都是,浙江的雁荡山,广东的丹霞山,我们福建的武夷山、冠豸山我都去过,哪一座山都比我们桃源洞雄伟。要不这样,你做个可行性文字方案,选个适合的地点,先看看靠自然景观行不行,不行了你的桃花彩选立即上马。”
为了表示不愿再讨论这个问题,三把火别脸问哑巴,“叫什么名字啊?”
花季抢先回答,“方立伟。”
“让他自己说。”三把火又问,“在哪里工作?”
这个问题羞得哑巴搔耳挠腮,“在那个,唔,那个送气。”
“是煤气公司?”
花季怕犯下欺君大罪,澄清说,“哪啊,是给人家燃气灶店做搬运工。”
雷公脸放下刀,解开细长的苹果皮。“没有稳当的收入,将来可要苦我们花季了。”
花季捏住苹果柄塞到三把火手里,顺水推舟说,“就看干爹给不给一个好工作喽。”
雷公脸嗤之以鼻,“他有什么用,连自己老婆的工作都解决不好,还是堂堂市委书记。”
“你一没文凭二没特长,现在事业单位改革、国有企业改制,你还能考公务员不成?”
三把火面带愠色,手一抬,苹果抛回盘里,“办病退就算好了,在家种花养鸟,人家还求之不得哩。”
“干爹干爹你消消气。”花季把拂袖而去的三把火按回沙发,“我问你一个正经事,如果桃花彩选挂靠在文化馆,能不能让哑巴,不,让方立伟承包?”
“这个?”三把火偏头想了一想,“我还没同意搞呢,你就想来承包?”
花季从屁股底下抽出档案袋,塞进三把火怀里,“那我先放五万块钱压金在干爹这里。”
三把火下意识地要往外推,摸到袋子有花季的体温,反而搂紧了。哑巴正为如何切入主题焦虑,见三把火搂紧档案袋,松了一口气。雷公脸未雨绸缪:
“能关照的你干爹会不关照吗?我是丑话说在前,你们要先结婚,不结婚就不是我的干女婿,不是我的干女婿我们管他干嘛?”
话说到这份上,哑巴不能再哑了,“我们日子都定了,五一就结婚。”
花季脸红了,“谁要跟你结婚?干爹同意不同意还没表态呢。”
花季的体温从档案袋褪去,再搂着已是多余,三把火将它推到茶几上。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既然一个假天真、一个真木头,三把火只好单刀直入:
“你们到底要我办什么事?”
片刻的沉默之后,花季鼓起勇气说,“这个,他一个朋友在巡警大队,想换一个岗位,挪一个位置。”
三把火解开系绳,往袋子里窥了一眼。“想提拔?”
花季的脸上五颜六色,颜色重到快挂不住了,幸好这个问题不用回答,因为三把火又提新问题。“人呢?人在哪?我总要过目一下吧?”
“就在楼下。”花季说。
“有备而来啊。”三把火抱手往后一仰,闭起眼睛说,“叫他上来吧。”
白达进来客厅,手托大盖帽,以立正的姿势站得笔直,准备回答书记的任何提问。事情来得突然,白达不懂书记会大发雷霆还是会和风细雨,漫无边际的问题在他心中翻滚,蒸发成满头雾水,凝固成串串汗珠。不料,三把火斜了他一眼,目光就转向花季,似乎他仅仅是商品,花季才是真正的客户。
三把火问,“他叫什么名字?”
花季说,“白达,白色的白,达标的达。”
三把火又问,“工作几年了?”
花季说,“警校毕业就在巡警大队,八年了。”
三把火不问了,抓起电话就拨。“彪叔,我老范啊。政法系统干部调整的方案定了没有?我刚来桃源能有什么亲朋好友,没有的事。巡警大队的白达知道吗?表现怎么样?小伙子挺精明的,能用就给他用起来,年轻人嘛,要给他们多压担子。哪里?交警?我看可以。副大队长不错了,先锻炼锻炼再说。好,就这样吧。”
白达心头的喜悦海潮般一浪高过一浪,他知道政法书记的外号叫“彪叔”,曾几何时,白达托了几重关系都没有机会陪彪叔搓上一圈麻将,现如今,三把火一个电话就了却他多年夙愿。真可谓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三把火抬腕一看表说:
“我不留你们吃饭了,中午还要陪一个中新社的记者。”
白达的大盖帽仍然托在手上,他向三把火深深地鞠了一躬,什么也没说。
装钱的档案袋就这样封口大开地躺在茶几上,谁也装作没看见,谁也不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