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方面面的说情动摇不了三把火撸去老虎雄的决心,三把火知道老虎雄是公安系统的顶梁柱,多次受伤,也多次立功,曾经为抓盗车贼冻僵在车棚暗角。但是,不会审时度势,即使有孙悟空的本事,也只配给和尚牵马。三把火一贯认为,专业人员可以只精通业务,领导则不同,政治敏感永远是第一位的。愚顽如老虎雄,放到刑侦大队去当差最合适了。那么,由谁来接替这个需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巡警大队长兼城区派出所所长呢?三把火颇费踌躇。
正当三把火犹豫不决的时候,又一件棘手的事情发生了。一百多名妇女到政府门前集体示威,强烈要求查封陶氏祖祠的桃花彩选。天气太热了,她们故意坐在太阳暴晒的草地上,从办公楼上俯瞰,她们个个像烤箱里冒油的乳猪。信访局倾巢出动,好说歹说软硬兼施威胁利诱,她们就是不走,说要见范书记。市委办担心,万一出现中暑晕阙,事态将朝不可收拾的方向恶化。没法子,只能请她们派出代表上楼来见三把火。
她们推推搡搡推出了五个代表,五个代表再推举从桃源师专退休的肥婆带头说话。肥婆也不含糊,一进三把火的办公室就掀开汗衫号啕大哭:
“我不想活啊,我没人做啊,书记一定要为民做主啊,我家老何天天往陶氏祖祠钻啊,医疗保险退出来输光啊,住房公积金退出来输光啊,买断工龄的钱又输光啊,叫我怎么活啊?还讲不得说不得啊,一讲就打我啊,书记你看啊,你看我这肚皮上哪有一寸好肉啊。”
肥婆的汗衫薄如蝉翼,被汗水湿透紧紧粘在上身肥肉。仅仅是匆匆一瞥,三把火就清楚地看到肥婆桔皮似的肚子以及肚脐深处的垢物。三把火的目光无处回避,低头说:
“拉好拉好,拉好衣服再说话。”
肥婆遮好肚皮,随即捋下汗衫领口,突出滚圆的臂膀,改哭诉为控诉。“书记看我这里,青一块紫一块的,共产党领导的新社会,怎么让我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
另外四个女人触情生情,化悲痛为滂沱的泪水和横飞的唾沫。
“什么桃花彩选,分明是桃花彩骗。”
“政府不管我们可要联名上访。”
“聚众赌博是违法行为。”
“桃花彩选代表谁的利益,是最广大人民的利益吗?”
“搞什么寿星佬托梦,那是封建迷信。”
“长此以往,会有多少人家破人亡。”
愁苦布满了三把火的面孔,他心里有数,这种表情更能安慰怒火中烧的女人。等她们平静下来,三把火亮出明确的态度:
“市委市政府一定要严肃查处桃花彩选旅游活动中的赌博问题,要一查到底,决不姑息。发生家庭暴力的,妇联、居委会要介入调解,情节严重的要依法追究刑事责任,保障妇女儿童合法权益不受侵犯。大家安心回去吧,啊,要相信党、相信政府、相信我。上访我看就不必要了,如果我们解决不好,再上访也不迟啊。”
信访局、妇联、市委办的头头们闻风而动,展开一对一的思想攻势,他们拉起女人的手,既态度强硬,又语重心长。强劲的空调冷却了她们的体温,也平息了她们的怒火,几个回合下来,五个女人都扛不住了,半推半就、哭哭啼啼进了电梯。
请愿的妇女虽然退出政府大院,事件却深深触动了三把火,看来,找到一个妥善解决桃花彩选民愤问题的办法已迫在眉睫。什么叫妥善解决?三把火的意愿是桃花彩选决不能查封,群众决不能上访。那么,谁有办法呢?三把火想到了白达。
不久前,远在天边的海源市检察院刚刚立案侦察车辆管理所民警集体腐败案件,内部消息传来,白达就着手整顿自己分管的车辆管理所了。在桃源,年检可以找熟人包检、好车牌明码标价,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尤其是桃花会泛滥之后,每天都有十几辆高档摩托车要挂牌,带“8”的吉利车牌价格一路飙升,一块尾数“168”的车牌竟然卖了五万,远远高出摩托车的售价。
白达的整顿从新车报牌、过户、补证、旧车迁入迁出、机动车车厢变更入手,窗口受理、电脑操作、车辆检测,每个环节都做到透明有序。果然,等到海源市车管所的案子浮出水面,公安厅立即布置全省车辆管理工作大检查。在这次大检查中,桃源市交警由于制度到位、责任明确、收费透明受到通报表扬。
这件事给三把火的印象极为深刻,一个干部有点子、有措施容易,要做到有眼光、有度量就难。三把火没有忘记白达送过五万块钱,所有买官的人他都不会忘记,然而,正是这五万块钱让三把火以暧昧模糊的目光看待白达。现在,白达在三把火心目中的形象终于清晰起来了。
走马上任第一天的晚上,白达再次站在三把火的客厅,大盖帽仍然托在手上,一个大信封仍然躺在茶几上。三把火伸出食指托一托轻如鸿毛的大信封,嘲讽说:
“就这样感谢我?”
白达笑了,白达的笑容有点孩子气的灿烂,也有点明星般的英武,三把火打心眼里喜欢。“那不是钱,”白达说,“那是你需要的东西。”
“你知道我需要什么东西?”
白达又笑了,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出去。
信封里仅有一张纸,白达建议,由文化旅游局做出明文规定,桃源市本地居民一律不得参与桃花彩选活动,凭身份证进入陶氏祖祠。规定有什么用呢,三把火抖着建议书思忖,这些嗜赌之徒难道不会做一张假身份证或者找熟人进去?转念一想,对了,性质不一样,好比有了刑法劫富济贫就不再是义举,而是抢劫。这个规定的奥妙在于,既为政府开脱了责任,又为桃源留住了人脉。
自从《关于参与桃花彩选游戏活动的规定》贴上陶氏祖祠的石灰墙,桃花彩选就像一个更年期的女人,变得忽冷忽热了。外地人不可能天天凑热闹,只在双休日来扎堆,这样就产生一系列问题:大门外的小摊贩撤退了;停车场的收费缩水了;功德箱里的钞票几天也满不上来。哑巴的忧虑还远不止这些。
桃花彩选刚开彩,就有人在陶氏祖祠里放高利贷。但是,陶氏祖祠里的利息实在是太高了,借一万块钱一个月下来要还掉六千。于是,赌徒们因陋就简,干脆就地做起桃花会来,通过桃花会标来的赌资显然要比借高利贷划算得多。桃花会的行情是十万块六分到八分利,付出六千块可以获得十倍于借高利贷的赌本。当然,陶氏祖祠里的桃花会已经失去了传统桃花会的所有文化内涵,印会单、喝会酒、唱会歌,一切都免了。那些被桃花彩选输红了眼的赌徒蹲成一圈,在烟纸做的会阄上填个数字往脚尖一丢,随意记个账就掏钱。
这样,形成于陶氏祖祠的“天天会”模式被拷贝出来向全社会推广,彻底改变了桃花会的互助性质,堕落为疯狂套取赌资的工具。反之,桃花会又为陶氏祖祠输送了源源不断的赌资,促使桃花彩选的赌面进一步膨胀。
哑巴不知道拦阻本地人是谁的主意,但他知道这个出主意的人一定不理解,桃花彩选其实是桃花会的龙头与核心,不可有半点闪失。有桃花会高额利率的驱使,大量资金从周边的永安、连城等县市流向桃源,从农村的百元会流向乡镇的千元会,又从千元会流向城里的万元会、十万元会,最终构成大会套小会、盘根错节的资金链。利率是资金的使用价格,谁出得起如此惊人的资金价格?毫无疑问,就是桃花彩选。桃花彩选受波折,多米诺的第一块骨牌就倒了,到那时候,就没有人可以制止大规模的烂会,更没有人可以制止桃源经济的全面崩溃,好比没有人可以制止日薄西山、江河东流。不重视这层利害关系,决策就要犯大错误。
哑巴召集大家到陶氏祖祠开会,商议对策。除了花季,通知到的人都来了,桃汛给大家泡好茶,黑着脸坐一边抽土烟去了。劫波埋头玩手机游戏,脸上表情一会儿紧张、一会儿欣喜。文化馆的三个男人竞相发泄满腹牢骚,陈馆长抓抓白发苍苍的头皮说:
“狗肉都被吃贵了,现在多少钱一斤你们晓得吗,二十块呀,去年还是十块。”
张思发说,“狗肉太贵不吃就是,可是觉不睡不行,我已经两个月没睡一个囫囵觉了。口腔溃疡、肩周炎、便秘,全来了。幸亏这几天没什么人,身体才调养回去每天屙一次屎的最佳状态。”
谢军说,“我更惨,成天忙开彩,老婆要卖书,家里两只猫都饿死了。昨天在市场转悠半天,没选上一只虎皮的。你们不懂,我原来的那两只猫太像老虎了,把它们的照片跟梅花山华南虎的照片一比,没人分得清。”
哑巴听他们越扯越远,俯身桃汛耳边说,“花季不会来的,开会吧。”
桃汛吐掉烟头,讲了一通开这个会的前因后果。“其实,我们都心中有数,桃花彩选玩不下去了。请大家来就是支招,说句良心话,流浪讨饭,赛过诸葛亮,说不定还有救命秘方。”
“解铃还需系铃人。”谢军的高见是,“想办法让三把火收回成命,撕掉墙上的规定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