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有“海上花园”之称的厦门,高尔夫球场也是最养眼的地方,这里依山傍水,绿草茵茵,乍一看还以为到了欧洲。美中不足的是天空阴霾密布,是暴雨前的低云。尽管一张高尔夫球场的会员证超过80万元,台湾老板还是乐意过来玩,机票、住宿、吃饭,全部费用垒在一起,还是比台湾便宜。发展是硬道理、项目是硬指标、招商引资是硬任务,所以,台商云集的高尔夫球场就是建立硬关系的达官贵人聚集地。
骑马、射箭和高尔夫是体育项目中的贵族运动,就是玩起来成本比较高、大多数人玩不起的、价格昂贵的运动。比如高尔夫,不要说人造水塘和配套设施,光占用土地面积都在千亩以上。这年头,富人的高消费才能叫“休闲”,穷人沙滩上晒太阳叫“偷懒”,也就是说,只有真正的顶尖成功人士才配享受高质量的休闲。按厦门的富裕标准,十万户贫困户,百万户刚起步,千万户才算富。罗宁又说了:
“千万顶个逑,他没资格进来高尔夫球场就算不上有钱人,充其量是个暴发户。”
罗宁穿一件粉红色的耐克衫,头戴蓝色棒球帽,这一身行头是随车带的。在戴手套的时候,罗宁得意地说,“你看我的手,右手黑,左手白,这是典型的高尔夫手才有的肤色。”
置身绿色草坪中,没有人怀疑罗宁已经步入富豪的行列。他左手戴手套,侧着腰身,以最标准的姿势挥出一杆,白色的小球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斜视的眼睛眯起来,陶醉地向远处眺望。
哑巴依样画葫芦,却扬起了一缕泥土。
“高尔夫是男人的交际,你知道为什么吗?”罗宁自问自答,“因为高尔夫比泡妞有味,比赌博安全,比毒品健康,比网络过瘾。”
哑巴心思飘渺神情恍惚,觉得高尔夫远没有罗宁吹嘘的好玩,就像洋酒远没有罗宁吹嘘的好喝。如果这也叫休闲,那真的远不如在桃源来一壶酒娘配半斤猪头肉。哑巴突然明白了,正是对“只有消费者才是幸福者”的判断认同,才使人们在金钱的漩涡中越陷越深。一种深切的乏味感霸占了哑巴的心田,疲惫、困倦、厌烦,哑巴觉得自己像一张破网那样百孔千疮,透过它,颓废的未来清晰可见。
“我不玩富人的游戏了。”哑巴用心对自己说。
“走吧,不玩了。”哑巴用嘴对罗宁说。
然而,世事如棋局局新,“新”是一种神秘,“新”是因为无常。众人疯狂的游戏不是一个人说结束就结束的,它有无数的变数,每一个变数都将改变游戏的结局。
哑巴的手机始终没关,只是调到静音,不接。回到桑拿室冲澡,哑巴掏出手机一看,有几条新短信。翻阅浏览,都是谢军发来的。
“速与我联系,大事不好。”
哑巴挂通谢军的手机,谢军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桃花彩选被封了,你快拿主意吧。”
假如自己被警方拘留,便丧失了任何腾挪躲闪的一线生机。哑巴第一个反应,就是不能暴露目标。于是,他对谢军说:
“我马上回来,下午我们碰个面。注意,别被人盯上了。”
哑巴告诉罗宁要去北京办件急事,请他马上订一张去北京的机票,越快越好。
“这么急?吃过午饭再走吧。”罗宁附在哑巴耳边,悄声说,“中午我要请几个要害人物,订了一道鱼子酱。整个厦门就一个地方能吃上这道美味了,一般人有钱也找不到。你听说过中华鲟吗?对,正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鲟鱼和人类的最直接的联系就是美味的鱼子酱,像绿豆那么大的鱼子在舌尖和牙齿间迸裂的感觉,非常美妙而又难以描述。鱼子酱比黄金还贵,你不尝尝会后悔的。”
哑巴没有拒绝罗宁的美意,甚至没有摇头,只是歪嘴一笑,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呆笑。
罗宁驾车送哑巴到机场,取了机票,俩人握别分手。目睹罗宁的卡迪拉克消失,哑巴立即打的到湖滨南路的长途汽车站,买了一张去桃源的票。
车还没进站,雨就下来了,从车窗望出去,雨帘一层密过一层。哑巴下车后买了一把黑色雨伞,借助雨伞的遮挡,加上雨暴人稀,神不知鬼不觉就走到家。哑巴从后门进去,反锁好,将废弃多时的嘉陵70擦拭干净,踩一踩油门,居然可以发动。换上雨靴、穿上雨衣,听听门外除了雨声没别的动静,哑巴打开大门,破旧不堪的嘉陵70老牛那样低吼一声冲了出去。
骑到停车场,哑巴感到一种异样的惊惧,这里太空旷了,像棺柩刚出殡的灵堂,凄清、荒凉,没有人气。一阵暴雨就能把昔日热闹非凡的场所冲刷得干干净净?是浮华如烟云吗,还是人生如梦幻?哑巴将摩托车扶到陶氏祖祠背后的屋檐下,再转到前门,上锁的木门上果然交叉贴了两张公安局的封条。走到售票处,古朴的小木屋经不住日晒雨淋,颜料驳落的地方已经露出钢筋水泥的真面目。哑巴一抬腿,门锁就跳开了,他脱下雨衣,用手机通知谢军和老张过来碰头,并交代谢军别忘了带一盒快餐。
谢军贼头贼脑绕了售票处一圈,才收起雨伞放心进来。“太危险了太危险了。”他说。
哑巴饥不择食,打开快餐盒就啃。张思发是坐三轮车到九曲桥头再走路进来的,一见面就抱怨“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老命”。
这时,快餐盒里已是颗粒无存,哑巴随手一扔,走到外面用双手捧了一点雨水漱口。哑巴甩麻袋那样咣地一声坐下,肩膀一斜,露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坏笑。意思是,“说说看,怎么回事?”
售票处的凳子虽然足够,但藏污纳垢得无法入座。谢军用手扫一扫就坐下了,张思发则掏出餐巾纸细致地抹了一遍。坐稳了,张思发才慢条斯理地摸出一张《海峡日报》说:
“你看,今天的报纸,发了一篇叫《桃花彩选,害人不浅》的狗屁文章,公安局就来查封了。”
哑巴接过老张折好的报纸,这篇署名“草禾子”的文章很长,足足占了读者来信版的四分之一。文章的大概意思是:
桃花会是一幅设计错误的蓝图,在这幅蓝图上,角色完全错位了,高学历的由文盲牵着鼻子走,有地位的围着地痞流氓团团转,男子汉被小女人支使得晕头转向。这一切,是多么荒诞,又是多么真实。
桃源人为什么疯狂投入桃花会?他们标会得来的高利率资金到底流向哪里?只要走进陶氏祖祠的大门,这些问题都有了答案。桃花彩选就是变相赌博,这是公开的秘密。无假不成赌,大凡赌博都有舞弊,桃花彩选也不例外。
读到这里,哑巴倒吸一口凉气,桃花彩选获利的手段作者头头是道如数家珍。比如航船与庄家串通,比如在彩筒上做手脚,比如故意给赌客一点甜头,比如塑一尊寿星佬以满足赌客企求神灵启示的愿望。哑巴喝醉也看得出来,没有内线绝对编造不了如此专业的“读者来信”。文章最后说:
在金钱面前,文化与常识退化成了侏儒,而愚昧与鲁莽却催化成英雄好汉。面对角色错位的蓝图,不知社会上瞠目结舌、垫枕深思的众生有多少,又不知有多少小人得志、恶人当道。
哑巴折起报纸往售票桌一丢,用辨别内奸的锐利目光在谢军和老张脸上睃巡,弄得两个搭档浑身不自在。谢军长年依猫画虎,身上没有虎气也有猫气,他可不吃这一套。
“别狗眼看人低,给你说实话,我跟老张都怀疑是花季干的。”
哑巴锐利的目光变得柔和,轻轻摇头。
老张在售票桌展开报纸,一手托腮帮子,一手指文字说,“我不是写过一篇《清代的桃花彩选》交给花季吗,哑巴你看,报纸上提到的这些事,我的稿子上全有。所以,除了我们三个,花季是惟一清楚桃花彩选底细的人。”
“还有,”谢军敲敲“草禾子”的署名说,“草就是花,花就是草,花花草草;禾子不就一个季字?”
咣的一声巨响,震得谢军和老张往外一蹦。哑巴脸上出现短暂的迷惘,他没想到可以承载一对男女颠鸾倒凤的售票桌却如此不经打,一拍就拍出一个窟窿。
老张担心哑巴有更怕人的举动,托着腮帮子咝咝地吸气,退得远远的说话。“你要找花季吗?下午三把火找她谈话,到市委楼下等,恐怕能等到。”
哑巴双手合掌,插在两腿间,眼神中有一种古怪的茫然。“那个,”哑巴幽幽地说,“这场灾祸看来是躲不过去了,一人做事一人担,你们要一口咬定是给我打工的,没有奖金,更没有分成。我们仨人统一口径,就说每月一千二雇你们。”
谢军被击中心事,未免惴惴不安,“山雨欲来风满楼,哑巴啊,我劝你还是躲一躲,走得越远越好,惹不起还躲得起嘛。”
哑巴执着地盯住谢军,明白无误地告诉他,我哪儿都不去。
“我老了,无所谓了。”老张揉一揉牙龈,悲戚地说,“以前一身都是病,就牙没问题,现在连牙都疼了,活个什么劲?不瞒二位,下面也不行了,软得像煮熟的茄子。上面不能咬下面不能搞,男人再有钱还不是一堆废纸?对哑巴我倒有个不成熟的想法,不如投案自首,一者三把火好为你开脱,二者关在看守所反而更安全。”
哑巴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张,脸上慢慢浮现亲切的笑容。谢军和老张以为哑巴有重大决断要宣布,都不吭声,左等右等,只等来哑巴一个不冷不热的、让他们走人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