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花季穿好牛仔裤和运动鞋,上身是粉红色毛衣,头发扎在脑后,手里握一瓶矿泉水,楼上楼下乱窜。
滴过眼药水,眨巴几下眼睛,陶传清感觉视力好多了。见女儿心神不宁,陶传清开明地说,“想去哪里就去吧,有什么好跳的?”
既然躲不过父亲的眼睛,花季说了实话,“我是在等人。”
“我去电教班上课,中午有饭吃。”陶传清暗自一笑,抓一顶草帽扣头上出了门。
花季拖一把竹椅坐在门边,打开《海峡日报》随意翻翻,报纸的每一个版面都翻遍了,还不见哑巴的影子。花季觉得等了很久,一看钟,其实才读了二十分钟的报纸。花季还是不耐烦了,摔下报纸、踢翻竹椅,噔噔噔上楼把身上的行头换成毛料连衣裙和高统皮靴,头发也放开披在肩头。一个扛气筒的有什么了不起?哼,可笑。花季准备去同学家打扑克,同学在电话中半开玩笑半认真说:
“两个帅哥,一个在烟草局一个在国税局,全是满嘴流油的肥单位,就看你能不能坐怀不乱了。”
花季推出单车,正要反身锁门,被斜坐在摩托车上笑眯眯的哑巴怔住了。哑巴的神情是,“不太好吧,你没空还把我约出来看桃花?”
“人家等你半天了。”
哑巴说话了,一开口就提了个问题,“我迟到了?”
这个问题花季答不上来,昨天并没有约几点。“看就看呗,我上楼换件衣服。”
哑巴说,“这不挺好,干嘛换?”
“裙子爬山不方便。”
“你就专找不方便的地方爬?”
花季白了他一眼,心想这哑巴不说则已,说起话来还有点幽默。花季锁好门,一屁股侧向摩托车后坐。哑巴大惑不解,“就我们俩?”
“噢,他们先走了。”这句话是花季昨天就构思好的。
穿裙子就只能侧坐摩托,侧坐就只能稍稍扶住哑巴的腰,哑巴骑得越快,花季扶得越紧。在路人看来,摩托车上亲密无间的男女无疑是一对恋人。会成为恋人吗?看着脚边飘飞的裙裾,花季的心思上下摇摆。
在观赏桃花的路上,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彻底改变了两个当事人的命运。于花季,于哑巴,都是始料不及的。
桃源盆地怒放的桃花,象征闽西山区春天真正的来临。先是漫山遍野的竞相开放,把一条条山岭装扮得万紫千红;那些桃花就像客家人的性格,开放得热情而泼辣,迅猛而果敢,仿佛在一夜之间,它们就由千万个神灵的千万支神奇的画笔,把盆地四周的山岭点染得五彩缤纷。客家人的情歌在桃花盛开的季节唱得最为火热,山山谷谷都是余音袅袅的歌声。桃花源桃花源,先有桃花后有财源,老人们都说,今年的花色,预示着一定是个财源滚滚的年辰。
车过九曲桥,只见桃花溪水面漂浮着片片桃花瓣,如繁星点点。阳光明媚、溪水碧澄,岸柳婀娜、桃花灿烂,花季的心啊,花季的心孩童般沉醉在美景中,脸上是桃花般灿烂的笑容。
他们迎着拂面的暖风登高举目,漫山遍野的桃花一望无际,汹涌澎湃推向遥远的天边。绕城而过的桃花溪蜿蜒迟缓,讨巧的小城祥和宁谧。饱沾晨露的桃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妖艳,摇摇拽拽的花儿争奇斗艳、千娇百态,比婆娑起舞的少女更加动人心魂。心急的桃花迎着轻软的春风开放了,像大胆的姑娘对情人哈哈大笑;那些含苞的花蕾呢,好比胆怯的村姑,想对情人欢笑,又羞答答地咬紧嘴唇。花海中,斑斓的蝴蝶飞来飞去,无数只蜜蜂嗡嗡地闹着、飞舞着、嬉戏着。
面对一片花海,哑巴平静如水,可是面对一树桃花时,呼吸便急促进来,一股热血往脸上奔涌。
桃花灼灼,灿烂如霞,花季陷在花海中,心都被喜悦填满了。花季清清嗓子,纵声高唱:
“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
有我可爱的故乡
桃树倒映着明静的水面
桃花映照着姑娘的脸庞”
花季的歌声嘎然而止,她发现哑巴站在花前巍然不动,两眼直勾勾地在想着什么。
“你傻啦?”
哑巴不但没傻,反而说了一句聪明的话,“你真美,灿若桃花。”哑巴开始折花,但是那种小心、那种温柔根本不像在折花,而是在举行一项庄严的仪式。
听到哑巴的赞扬,花季又唱了一首《飞花歌》:
春季里花开飞满天
桃花万点红遍人间
杏花一片暖讯争先
赏花人只道花儿艳
种花人清泪落花间”
“没听过。”
“你当然没听过。这是电影《飞花村》的主题歌,1934年的影片懂吗?我爸就常说,赏花人只道花儿艳,种花人清泪落花间。”
哑巴来了好奇,“怎么说?”
花季面露悲戚,“不说。”
“不懂你,有没有听说,一首叫《桃花结》的,客家山歌?”哑巴说得脸红耳赤、吞吞吐吐。
“天哪,那可是我们家的独门绝技。”花季惊喜交加,“我妈在山歌剧团唱红的。我姐叫桃汛、我叫花季、我妹叫劫波,串起来就是桃花劫。不过是抢劫的劫。”
见哑巴目瞪口呆,花季更是滔滔不绝,“你知道桃汛的意思吗?就是桃花盛开时发生的河水暴涨。劫字就复杂了,一是强取,二是威逼,三是灾难。”
花季又说,“劫字是梵文kalpa的音译劫波的略称,意思是远大时节。古印度传说,世界经历若干万年毁灭一次,重新再开始,这样一个周期叫做一劫。”
花季折一束桃花在手,“不说这个,我先来一首《桃花结》:
三月桃花开满山,
望见桃花妹心烦;
梦里同哥又相会,
醒来隔水又隔山。
一坡过了又一坡,
坡坡桃树尾拖拖;
桃子低头亲露水,
阿妹低头等情哥。
五月桃熟树树鲜,
恋妹恋心最为先;
真心之人讲情义,
假心之人讲银钱。
鲜桃好食口里甘,
鲜桃放在桌中央;
两人对着鲜桃坐,
好比芙蓉配牡丹。
一条红绸九尺三,
打个花结装进箱;
千年莫叫花结散,
万年莫叫妹丢郎。
花季是绕着桃树、挥舞桃花边跳边唱的,唱完鞠躬做了一个谢幕的动作。事故这时发生了,花季的原意是划一个优美的狐步,却踩了空,高统皮靴踩在莫名的洞穴里。摔一跤是难免的,刚刚冒出绿芽的草皮柔嫩光滑,已经屁股着地的花季顺着草皮溜出老远,毛料连衣裙往后掀开,露出了穿白色裤袜的大腿。
哑巴没有上前去扶,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一扇封闭的记忆之门被蓦然开启,心慌意乱的哑巴只觉得心跳加速、全身酥麻。在花季发出惊声尖叫的同时,一股沉重的暖流突破哑巴的小腹,他的裤裆一片湿漉漉的温热。
风浪过后是平静,哑巴从往事的迷醉中苏醒过来,撇下手中的桃花一个箭步过去,从背后拦腰抱起花季。花季一枝一枝的拾起桃花,还给哑巴,哑巴出人意料地说:
“不需要了。奇怪,听了你唱的《桃花结》,我突然对桃花失去了兴趣。”
哑巴一直在花季身后轻托她的腰肢往前挪,就是不肯走在前面。来到一眼泉水边,哑巴抢着给花季清洗裙摆上的泥斑,弄湿了裤管,甚至弄湿了裤裆。直到这时,哑巴才摆脱了窘迫,动作就从容自然了。
陶传清从二楼的房间里就能看到女儿花季走进家门,还看到女儿身边的一个男人将手搭在她腰间。陶传清攥着眼药水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自己是应该主动出去跟他们见面呢,还是应该躲在房间里给他们自由的空间。心里正七上八下,女儿却进来了:
“爸,你上次买的裤子不是又宽又长么,给他穿正好。”
“男朋友?”陶传清不断眨巴眼睛的表情,使这个原本十分严肃的问题变得有调侃的味道。
“刚接触。”花季从衣柜翻出新裤子说,“看桃花,湿透了。”
哑巴在客厅看照片,那是一张英气逼人的年轻知识分子的半身照,哑巴估计是陶家一个在海外留学的远房亲戚,放大了挂在客厅以示门第的不凡。因此,当一个脸色黝黑、头发逢乱、眼睛眨个不停的老头跟花季走下楼梯时,哑巴打死也无法将他与墙上的照片联系起来。花季把父亲陶传清介绍给哑巴:
“这是我爸。”
哑巴的裤子还在滴水,他握住陶传清伸过来的手,脸色非常难为情。
花季把哑巴和那条新裤子塞进卫生间,等哑巴出来已经是焕然一新了。身上清楚了,心里就有了底气,哑巴回到客厅瞅瞅照片,又瞅瞅陶传清。
花季骄傲地说,“看什么看?他就是我爸。”
陶传清不置可否,只顾眨眼睛。哑巴惊奇的样子让花季更加得意:
“你们聊吧,我洗衣服去。”
在父亲的眼中,每一个对女儿有企图的男人都是假想敌:不就想夺走我的女儿吗?对敌人没什么可聊的,只有盘查。问话时,陶传清的脸色像圣诞老人一样慈祥,眼神却像法官那样冷峻:
“你叫什么名字?”
“方立伟。”
陶传清的眼睛停止了眨巴,长时间地凝视哑巴。“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我妈。”
“就你妈?”
“她原来是桃源师专的内务,下岗后在家念经。”
“叫宋朝霞?”
“你认识?”
陶传清没有回答哑巴的问题,而是闭起眼睛说,“你走吧,我的眼睛又痛了。”
花季用塑料袋装好洗干净的裤子,交给哑巴,见父亲摊软在沙发上,大吃一惊:
“怎么回事?你跟他说什么了?”
“?”哑巴糊涂了。
陶传清的左手捂住双眼,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艰难地挥挥右手说:“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