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露重,无人入眠。韩霖抱着长剑,于东宫中最高的角亭檐牙之上抬头望天,夜幕空远,一派月明星稀,清泠动人之态。
忽的有一张清丽的少女面孔迫至近前,韩霖挥臂出剑,格挡住了那偷袭的一击。
鹅黄色的裳如莲花盛开,缓缓于他身侧坐下,韩宁收了兵器,不悦道:“无趣。”
辅佐新皇登基,年纪轻轻已是周国响当当的女将军,何来无趣一说?韩霖不由测过脸,恰好与她明亮的目光相遇。
褪去金甲战袍,她仍是那个与他一道长大的韩家独女,她美貌无双,令他不敢直视。
“你将这一切拱手让人,岂不可惜?”韩宁长发束冠,英姿动人。
韩霖冷哼一声,“有何可惜?”
“读书习字,击剑骑射,你样样强于我。”韩宁不满道:“可从小到大,你为何处处让着我?”
“你分明有辅佐太子之才,当日却为何选择了失势的鼎王世子?是因为我么?”韩宁句句紧逼。
韩霖性子极冷,便是面对何子非也不例外。韩宁百般逼迫也得不到一句回答,不由急得直叫:“因为我是女子,你便处处让着我么?”
韩霖冷冷瞧了一眼,“是。”
不是这样的,她想听到的不是这一句!韩宁忽然泄气,“换做其他人呢?”
韩霖思索了一会,“自然不会。”
韩宁来了精神,“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兄妹。”韩霖道。
韩霖自幼就是这般冷若冰霜的模样,任你如何气急败坏,他依然气定神闲,游刃有余。什么兄妹?他分明是父亲带回来的义子,他们没有半分兄妹之谊。
“兄妹,兄妹……”韩宁一时咬牙切齿,下一刻又笑逐颜开,“既是兄妹,回京那一夜,你为何、为何亲我,做出那等乱了人伦之事。”
韩宁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韩霖,但见他神色微动,继而又恢复了冷漠,“危急时刻,顾不得许多。”
身侧的女子早已满脸通红,“那一夜被诸多军士看在眼里,你可曾想过,我日后要如何出阁?”
哪知韩霖不在意道:“那便不嫁人,我可遣人照顾你终老。”
韩宁想要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大骂。那日的亲吻虽是她引诱在先,他又怎能如此不上心。
当时情况危急,太子被困宫中,无计可施。皇后决定联手鼎王,合力扳倒摄政王,便将自己贴身的印信——血玉指环然交给韩宁,用作与何子非同盟的信物。可四处皆是摄政王的眼线,韩宁不能与鼎王走得太近,以免摄政王起疑,只得将那指环含在口舌之中,伺机交给何子非。
因而一路之上,她连多的一句话都不敢说,生怕露了马脚。
不知韩霖看出了怎样的端倪,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抵在墙上亲吻。口舌于一处嬉戏打闹,她抵着舌尖将指环送至他口中,哪知他却不接,仍是留恋于二人唇齿间的滑腻游戏。
他力道颇大,教她险些将那指环咽入腹中。她好不容易将指环压在舌下,却又被他百般挑拨,气得她娇喘不已。
终是她小巧灵活的舌尖,将指环滑入他口中。韩霖这才像是意识到什么一样,离开她的唇瓣。
韩宁自小众星拱月,哪里被男人强吻过,那一夜的种种,羞得她面红耳朵赤,更是不由红了眼眶,几欲落泪。
韩霖却仍在她耳畔轻吻道:“我知你想我,却如何哭得这般伤心?”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
那一夜,韩宁只道他为了掩人耳目,便也不追究,可这几日思前想后,又觉得自己不论是在言语上还是身体上,都吃了大亏。都说魏鼎王不日将还陈国,她一定要当面问个清楚,在他韩霖心里,她究竟算是什么?
“那一次,你就没有生出些别的心思?”韩宁几乎要跳起来打他。
“没有。”韩霖神色冷静。
“我不相信。”韩宁负起地扳过他冰冷而英俊的脸,瞅准他薄情寡义地唇便啃咬下去。她的小舌温热柔软,不停在他唇上摩挲试探,他却终是口唇紧闭,不准她进入半分。
周遭的空气越来越冷,韩宁只觉得她的口鼻都要被冻得麻木,可他的情绪却别寒夜还冰冷三分。
他终是不为她所动。
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韩宁忽然离开他,伸手擦了擦自己的嘴唇,她今夜涂了口脂,此刻一定又花又丑。她尴尬地笑笑,“我不过是试探你一下……果真是心如磐石的韩家男儿。”
说罢自角亭一跃而下,头也不回地走了。转身之即,借着明亮得月光,韩霖似乎在她眼角看到一丝星芒,转瞬之间却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无暇顾忌刚才看到了什么,只觉得自己浑身燥热,心跳得厉害,身体不由自主地,想要冲下去追上她,将她揉进怀里再不放开。可是他不能如此,越是克制便越是心跳,砰砰的心跳却夹杂着刀割般的痛苦,令他紧紧索瑟着身子,双手捂住胸口。
终是忍无可忍,他咬着唇道:“宁儿。”
月色明亮,韩霖以指腹轻轻擦拭唇角,对着自己的手指发呆。他犹记得那一日,世子赐了许知言一盒小小的口脂,他以指腹轻轻擦在她的唇瓣之上,而后把玩着指尖的嫣红,不肯擦去。那时他只知道世子迷恋上了不该迷恋的,却不知这一抹朱红竟是如此动人心魄。
不知何处投来泠泠的清亮目光,韩霖不由追随那目光而去,便见近处的偏殿灯火通明,许知言正立在窗边,长发散落如瀑,披着外袍笑着看他。
韩霖目光一凛,惊得知言一个哆嗦,他却已跃至近前,“陪我对弈一盘。”
知言对上韩霖的眼睛,往日里冷若冰霜令人不敢靠近的韩霖,眼里竟满是孤寂与痛苦。孤傲如斯,冷漠如斯的韩霖,此时此刻的神情竟然是无助。
知言点头,“好。”
她竟也无心入睡。
韩宁是韩家独女,是注定要辅佐九五,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女子。她从未学过抚琴作画、梳妆女红,每日里尽是与那些刀枪棍棒打交道。久而久之,一同长大的贵公子难免叫她野丫头。
她也曾怀疑过、抗拒过命运的不公,却终究是无能为力。周国韩家后人,又哪能选择自己的人生。韩宁不同于其他女子,自小到大,身旁也没有一个贴心的朋友,更别提手帕交。
这一切的改变源于韩霖入府。
韩霖是她名义上的兄长,却身兼她的书童,护卫与同窗于一身。韩霖的存在,本就是韩宁的影子,助她成为国之首辅。然而韩霖天资聪颖,即便读书习武时间晚于韩宁,资质与悟性却远在她之上。
及至十四岁,韩霖已经名动盛阳城。
韩霖棋艺卓绝,知言不敢掉以轻心。可是自落座以来,他便心不在焉,频频失误。
“有心事?”知言试探。
“如你所见。”韩霖也不避讳。
“如我所见,韩将军对你用情已深,你又何必如此决绝?”知言以手指轻点棋子,指尖冰冷沁凉。
韩霖未曾料到她如此直白,不由一愣,“此情此境,我只是韩家养子,我不能令她举步维艰。”
原来,他是怕自己给不了她未来。她是堂堂一国将军,未来的内阁首辅,而他却是她的“兄长”,辅佐鼎王的谋臣而已。谁能封得住悠悠众口?纵是他韩霖不惧流言蜚语,她一介女流,又如何承受得了?
“你虽是好意,恐怕会伤了韩将军的心。”知言叹息道。
“她自幼果敢执着,不输男儿,我若不决绝,才是对她最大的伤害。”韩霖落子,却又走了有失水准的一步。
知言不由浅笑,“言不由衷。”
韩霖冷声道:“若她有你一半豁达,我也不至于如此。”
知言微微吃惊,韩霖竟然会夸奖她,真是受宠若惊。然而他接下来的话,却教她不那么明白。
“今后是否一如今日?”韩霖问。
“与他站在一处?”知言不解。
韩霖点头。
“为何这样问?”知言仍然不解,难道还有两难的抉择等着她?
当夜,内侍几乎马不停蹄地赶往北辰宫。因惊扰了皇后如梦,挨了二十大板才得以面圣。
陈帝得知周国的魏鼎王何子非乃前魏的遗孤,为他设魏王府,请魏王还朝,尊为大周魏王。与此同时,从陈国出发的使臣正请了圣旨而来,授以魏王九锡,不必跪拜圣上,出入皇宫可策马佩剑。
如此礼遇,当是为了感激魏王后当年让玉玺与孔萧之举。
究竟是做周国的魏鼎王,还是成为陈国的魏王。何子非助何岑登基,留在周国可谓富贵荣华,若是回到陈国,陈帝的心思便令人捉摸不透了。究竟是什么原因,竟然令孔轩对何子非如此上心?
知言彻夜难眠,晨起与何子非相遇,见他俊朗的面容之上,一双眼泛起血丝,似有疲惫之态。
何子非见她整理行装,不由问道:“你要去何处?”
“去看看魏王的新府邸。”知言漫不经心道。
忽然被人从身后环住,何子非的气息近在咫尺,“知言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