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风高月圆,湖水清凉。回廊上灯火寂灭,虫鸟入眠。
卓宇珏坐着轮椅在小亭子中,从树枝的缝隙中看向远方,山头雾霭笼罩,夜色凄迷。
忽然,林间风声异动,卓宇珏感觉到袭面而来的一股杀气,缓缓睁开眼睛。不过片刻,那杀意便就近了,刀锋冷冷地抵住他的喉咙。
眼前一袭黑衣的陆离臻依旧那副张扬冷酷无所惧色的模样。
从他眼底深处,卓宇珏清晰地认知到,他是想杀他的。
每次看到卓宇珏那张脸,陆离臻都忍不住想起十二年前他吊在悬崖树上,肩膀的暗伤隐隐发痛,那是被秃鹫啄食之后又被狼咬过的伤口,尽管在北辰宫鬼畜场内厮杀留下过数之不尽比这更严重的伤口,然而这却是深入骨髓的。他清楚的知道,娘为他换装的时候,母子情分就悄然的断却。
卓宇珏目光清冷,一言不发。
终是,现在不是杀他的时候,至于何时?陆离臻一直也没有答案。
尖刀离开喉咙,眼前的呼吸稍微顺畅了些。
卓宇珏抬手示意,陆离臻身后,晏肃枫的刀也慢慢收敛锋芒。晏肃枫伤势未愈,行动尚且迟缓一些,但是感觉到杀意他还是以最快速度跑过来,伤口差不多被震裂。
卓宇珏缓慢地挥了下手,晏肃枫面上闪过一道迟疑,可不敢违命,脚步后退,躲进暗处去了。
场上只剩下两人。
卓宇珏指了指一旁的长凳,言简意赅道:“坐!”
陆离臻眼底闪过一丝轻蔑和幸灾乐祸,无论如何,他都有高兴的理由,卓宇珏好好的一个文武全才,现今却成了这副模样。
然而,卓宇珏却完全不在意,于他来讲,似乎只要脑袋没瘫,一切皆无关系。
卓宇珏缓慢极其有耐心地摸出一个匣子,递与他:“百草丹。”
陆离臻伸手,却发现卓宇珏没有给的意思,手指握得更紧,但是他毕竟身体力道比不过,陆离臻没有绅士风度,使出比他更大的力道,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被抢过去。
手再强撑也就尴尬了,卓宇珏悻悻收回,人家不说他也只能开口问:“北辰宫主是否是练功入魔,需要此物救命?”
他早有消息,北辰宫主近日在闭关修炼,练的那套功夫虽然厉害,但有九重,每一次突破都有入魔的危险。
陆离臻眼底露出毫不掩饰的嘲讽,暗笑他急功近利,“他才练到一重还不至于入魔,这是给他救手下的。”
“什么手下竟要打发你来找?”
这话一出,陆离臻也忍不住心底发酸:“柔水亡灵使。”区区一介女流将宫主迷得神魂颠倒事事听从,迷就迷吧,恼的是处处与他作对。
卓宇珏没有说话,就算他现在如何麻烦,依他现在的情况也没有办法帮到他。
陆离臻虽然得宠但是现在也没有实力和北辰宫主一决高下,他必须等待,这也不过是一句牢骚。
只要有他的地方,陆离臻是片刻不愿停留,拿到百草丹他便起了身。晚风微凉吹起衣角猎猎,陆离臻背对着脸隐没在发的阴影下,隐约有一丝嘲笑:“提醒你一句,傅诗悦离开已经有半个月,你不想让她死得太早的话,最好放她回去。”
卓宇珏目光闪烁了一下,隐约有情绪在里面波动。
陆离臻抽身而去,脚尖在湖面几点,粼粼波纹推着起伏的月光荡漾开去。
从后面望着那条背影,卓宇珏有些烦心。他的事其实到现在也没和离心说过。
窗户和严的房子内,水雾缓缓蒸腾,澡池内不断翻滚的热气,让一众丫鬟额头泛上了汗珠。
卓宇珏赤身闭着眼,看不出任何情绪。
丫鬟们倒完最后的药材,水面上乱七八糟地飘着一堆五颜六色的东西。不同的药材有着不同的气味,相生相克。呆的久了,便有一股眩晕感。
卓宇珏挥手让他们下去,澡池边上摆着一包银针,触手可及,无论如何他是不能晕的,等过一时三刻还要清醒地把这些针插入穴位。
药材渐渐泡出了药性,卓宇珏觉得水里面有无数细小的暗流往身体里钻,有的柔和有的刚烈,唯一相同的是这些都给他带来了疲倦感,他渐渐有些撑不住想要合上的眼皮。
抗争不行就转移注意力想事情吧。
前些日子京城来报,皇太后已经过不下去担惊受怕的日子,琢磨着启程来漓江看他。对于这位皇祖母,卓宇珏印象并不深,五岁之前的宫廷生活他曾一度以为会习以为常,由是似是而非,谁知道会突变,之后他忙着生存,也没有时间来怀念回忆,太久了不翻开记忆,该褪色的便褪的干干净净。
似如今,再也想不起来那些。
不过近在眼前,该解决的还是要解决。皇祖母不能来漓江,老太后身体经不起折腾,来了之后要是看见他这模样,指不定吓去半条命。但是,他最多也就拖上一个月。
回去之后又该如何······
蒸腾的水汽慢慢聚集在一起,卓宇珏恍然间看见一个中年男人慈眉善目的模样。
父皇——
屋外,陆离心坐在阶梯上面,双手撑着脑袋满脸焦急,看着日头划过的轨迹,连忙起身去敲门。
这时候该扎针了,不知道九哥昏睡没有。
听到房内传来淡漠的声音,她悬着的心才微微平静。
卓宇珏拿起第一根针,针头在光下泛着冷冷的银光,在他的眼底慢慢聚成一条线,坚定而又冷漠,他毫不犹豫地对着穴位扎了下去。
从一根针开始,他能感觉身上细微地起着变化。
那些尘封多年的往事也逐渐破冰,记忆似水涌入脑海,曾经,张开了獠牙。
记不得那时风景如何,他一如往常地在书房里练字,大皇兄在上武课,没有人陪着他玩。
这时候,屋外传来太监尖锐的通传。他轻巧地跃下椅子,牵着宫女的手过去,正逢上父皇从珠玉帘子中走进来,脸色发青,二话不说一脚将他踩在地上。
一改往日的和颜悦色,父皇脸上是愤怒到要吃人的表情,“孽种!”
卓宇珏那时候也没什么别的感受,就是觉得肚子疼,猜想肯定青了一块。他晚上检查的时候,也确实青了一块。宫女替他涂药的时候眉头打结,一边涂一边吸气,看着一众众人忙碌的身影,卓宇珏也忘了哭,还莫名的有些好笑。
银针悉数扎进穴位,周遭慢慢起了变化,卓宇珏有些看不清楚眼前云雾,思路也不见清晰,浑浑噩噩闪过一些零碎的画面。
全身肌肉如万蚁噬咬,无处不在的疼痛,他都好久没有这种感觉,被击溃,真想就此沉溺。
可惜——
那些画面拼拼凑凑,慢慢地凑出一个完整的人影——傅诗悦。那一双柔媚蛊惑人心的双眼,他无法忘记。
可惜傅诗悦不在他身边,死了也没用!
这么一想,卓宇珏瞬间觉得安慰了许多,求生的想法一出,便有着更多的理由。
离心优柔、宋昶慈悯、敏之痴惘······要担心的有好多好多!
断桥上,浓烟滚滚,周围铺满着尸体,流血漂橹,远方竖立着一根烧了半截的旗杆,在肆虐的风中昂扬起燕国的字符。
“王室弄权,百姓罹难!”宋昶眼底有着痛苦的怜悯。
夕阳西下,书房内,敏之一遍一遍抄写,舌头打结始终念不出那个音,可依旧坚持着,直到汗水湿了衣襟,舌头麻到说不出话来。
卓宇珏撑开眼皮,感觉身体七零八落,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
银针慢慢从身体挤出,忽的,噌一下射出体内。
那些模糊的画面逐渐清晰起来,水池、屏风,一样样褪去了花影。
卓宇珏额头冒出一阵虚汗,呼吸中带股力竭的沉重,好不容易试图动了一下,不动还好,一动整个人一头栽进水里,水流铺天盖地涌入,全身呼吸瞬间被夺去。
四周的墙壁湿滑,他也伸不出胳膊去抓。
陆离心在外面跺着脚,走到房门前几次都想去开,一旁的左明炎见势立刻抓住她。
“这个方法本来铤而走险,不可乱了公子气息。”
这方法要以银针封住全身穴位,再竭力冲开,以找回内力,风险极大,随时有丧命的危险。陆离心本来不愿意,但是卓宇珏态度坚决,他绝不可能一生都在轮椅上。
药材将水面挡住,他在水底只看见一片黑暗,手脚还是不灵活,无处着力。
平生最不想看见的结局,就是你越过刀山火海,最后摔死在一个坑上。
但是现实也往往由不得你所想!
卓宇珏已经使力屏住呼吸,奈何体虚,不到片刻便感觉吃力。意识又开始混沌,并大有不会醒来的趋势。
真不甘心!
卓宇珏昏厥后想到的竟是这一句,即便周遭是热水,他依旧觉得寒气入骨,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感觉。
忽的,一只手臂从上面伸了下来,卓宇珏浑噩中看见那手不停地试摸,他如果还有一点力气就会伸手抓过去,可惜没有。忽的,那手伸了过来,下一秒,卓宇珏就被拉着破水而出。
昏厥之际他虚弱的看了眼,这人黑衣黑面,看着眼熟,但是毫无印象。
那黑衣人把他拉上之后,又立刻从窗户跃了出去。
卓宇珏躺尸在地,又得出一个结论:不是自己人。
那窗户未关,卓宇珏对着冷灰色的天空,脑袋还是迟钝的不在状态,想了很久想起侍卫影卫全部因为他被轰走了,只留了离心和左明炎在外面,他还吩咐过,不到天黑不准进来。因为天黑还没传召他们的话,基本上就等于他失败了,进来是给他收尸。
冷风乍起,吹着院子里的树木咋咋作响,积了一天的雪在天上翻滚,乱舞着一团雪雾,不时地飘进来几粒沾上了身。
卓宇珏赤身裸体,唇色发青,瞥了一眼手脚上的雪花,心里想着,早晚得冻死!
太阳向西偏斜,眼看着就要隐下山头。
卓宇珏动了动手指,虽然冰冷僵硬,他还是感觉到一丝动作的快意。
一刻钟后,他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刚一站起,腿一麻又怦的跌在了地上。这屋子太大,响声就在屋里回荡和消散,外面还是没有听见。
卓宇珏双手扣着地板,指节上微微泛着苍白,再次从地面爬起来,一步三跌地移到屏风后面,仅仅穿了件内衫,身体就有种疲累的虚脱。
太阳已经隐下山头,夜幕四起,陆离心在外面实在无法等待,破门而入。
找了半天,终于从屏风后面找到虚倒在地的卓宇珏,惊魂未定,立马背过身去。
左明炎连忙上前,一把揭过衣服给他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