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凌然惊叹望着消失的黑影——其实是楚千浔在外袍里放了根木头做的幌子,心想千浔这一手臂力真是一掷千里,漂亮的绝技啊!
过了最外围,离锦彩殿正殿其实还远着,重重宫墙殿宇有效隔绝了外面各种骚动声,相比外面的喧闹与亮比白昼,里面则显得幽暗静谧,显然守卫不如外面多,但压抑着的杀气却明显比外面强了数倍,也就是说,里面埋伏的人俱是高手中的高手。
楚千浔一刻不敢大意,拉着蔚凌然飞身闪进里面,凭着对这里一草一木的异常熟悉,拉着她避开每个可能有埋伏的地方,左闪右避很神奇地绕到离锦彩殿正中不远的大树旁,隐在树隙中一排矮墙后。
隔着一道围墙,锦彩殿内廊灯悠悠地晃,摇晃灯光将廓柱影子拉得瘦长,阴影落在花园繁盛花草上,枝头满翠的娇花迎着瑟瑟夜风,更显孱弱可怜,瑟瑟可怜的花丛中随风幽幽传出阵阵甘馥香气。
甘馥香气中,有微微细响的声音,浅浅飘过来。
那声音微弱无力,浅若游丝般飘摇流荡,在夜半宫室丛花中,像冬日振翅欲飞的蝴蝶,可惜脆薄的蝶翼载不动深夜冰寒入骨的风,一点点努力振翅地飞,却一寸寸被沉重霜雪坠削。
用心聆听,隐约听出是女子低声吟唱的声音。
“漠漠黄沙,吾儿归兮,山莽江河,不知吾儿,所在何方……,秋叶霜红,冬雪皑白……唯吾爱儿,不知归期!”
歌声低迷微哑,不知是唱得久了,还是天生的,然而那简单歌词里,字字悲切,句句思念,串成母亲想念爱儿的长长细线,牵着她日夜等候,不见归期的儿子。
夜半深宫,寂寞清秋,低低吟唱!
蔚凌然心下一惊,一惊之后立刻明白:那个女子手里握着的长长细线另一头,便是她身边这个沉寂少年。
眼角突然捕捉到亮光一闪,她侧头,便看见伏着墙定神凝听的楚千浔脸上,缓缓流下两行细碎闪亮的水流。
两道细细水流在沉寂如渊的少年脸上汇成密密泉珠,慢慢盈满,浅浅滴落。
晶莹水光反射着微弱光线,竟然惊心的亮。
蔚凌然的手指,无声抠进了宫墙。
这一对情深缘浅的皇族母子!
母亲深夜不眠,靠在花园鲜花丛里,不断吟唱,呼唤爱儿。
儿子含泪,隔着一道围墙,听着近在咫尺思念成疾的母亲,却不能相见。
咫尺——天涯!距离明明如此近却又如此远!
蔚凌然眼里无声蓄满泪,她想起一直沓无音讯的苏婉贞与凌风……,他们是不是也会在夜半里,寒风瑟瑟的庭院,唱着歌****期盼她的归来。
楚千浔侧首看着她,他脸上泪水已干泪痕仍在,却在这一刻,眼中突然多了一分怜惜一分叹息的神情,他缓缓探过手指,轻轻抚上蔚凌然单薄的肩。
蔚凌然勉强冲他笑了笑,这一笑中眼睛里光影摇曳,碎了一地星光。
“不知吾儿,所在何方?”
低低歌声在夜风栗栗里飘摇,楚千浔眸中亮起腾腾燃烧的烈焰,他的母妃……据说在日夜思念中,神智时而迷糊时而清醒!
拳头无声捶在宫墙上,少年闭上裂痛难沉的眼睛。
歌声飘飘迷迷,像春天濛濛细雨,湿润矮墙后两人的心。
楚千浔身子一震,转身便要冲过矮墙,冲入内殿。
“恭请玉妃”
横空出世的男子声音惊得蔚凌然与楚千浔齐齐一颤,蔚凌然眼疾手快拉住楚千浔,生生将他欲冲的姿势拉了下来。
“夜深了,您还是进屋里歇着吧。”听声音尖利,这人是个太监,似乎正极力劝楚千浔母妃回去休息。
歌声仍在继续,女子没有理睬太监,仍自顾唱她的歌。
“请玉妃进屋。”这次的声音年轻、阴冷,缓慢语速中藏着隐隐戾气。
宫女侍卫们似乎得到指示,片刻听闻脚步声乱杂,似乎有人强硬去搀扶玉妃,歌声乍停,玉妃似乎不肯合作,隐约间响起挣扎声推搡声踢打声拖拽声,接着“哟嗬”一声,有人大叫“她咬人”。
蔚凌然在踢打声响起的一刹,即刻按住楚千浔。
她满面哀求,眼睛瞬间通红如血,连发丝都几乎愤怒得竖起的楚千浔,用目光无声恳求:“别,千万别在这刻冲进去!”
殿内此际侍卫云集,那年轻却暴戾的声音应该就是那个混蛋太子,此时现身,等同送死!
楚千浔伏在墙上,全身止不住颤抖,十根手指深深抠进墙内,抠出模糊血迹。
他极缓极轻地转头,看着蔚凌然……他可以不怕死冲进去,面对楚东成的陷阱与罗网,只为救他母妃远离那些奴仆的粗鲁拉扯踢打,然而……他不能!
他不是一个人,蔚凌然——这个云天般高远狐狸般狡黠骄傲的女子,在他身侧。
他不能为救母妃,害蔚凌然陷入危险,他不能,至少在徒戈怰未回来前,不能!
楚千浔重重闭上眼睛。
将自己额头抵上宫墙,无声却极其用力的死命抵住,将额上光洁皮肤毫不爱惜地辗转磨擦,砖上漆面被慢慢磨掉,再渐渐染上一层深红,红色面积不断扩大,他却不肯停止,似乎只有这样,借着肌肤磨砺的痛才能使他抵住内心里,明知母妃被欺负却不能出手救她所产生的巨大痛苦。
蔚凌然垂下眉睫,紧咬着牙关,牙齿深深陷入下唇,她拼命逼着自己脑袋去思考,该用什么办法才能引走楚东成,停止他对那个可怜女子的折磨。
殿内花丛深处挣扎仍在继续,蔚凌然死命按住楚千浔,实在很怕他经受不住这种煎熬而突然暴起,混乱不息中蓦地听闻有人冷声说道。
“罢了。”
殿内一片沉静,末几,女子又开始低低唱了起来。
“唯吾爱儿,不知归期……”
墙外殿内,一众人沉默听着女子思念切切的歌声。
良久,珞篱太子楚东成轻声叹息道:“本宫小时候似乎听过这歌……”
他沉压语气里有些遥远的回忆与惆怅,缓缓道,“小时候,母后管教得严,她许久未见到千浔,有一次哼着这歌谣,本宫正好从外面经过……”
众人更加沉默。
玉妃却突然不肯再唱了,半晌战战兢兢道:“不、不能唱给你听……”
楚东成“哦”了一声。
“你要害他,你要害他!”女子低弱的声音陡地变得尖锐激烈。
墙外,楚千浔脸色越发沉凝似雪,眉眼的白霜都快结成了冰,蔚凌然心里颤了颤,低声道:“你母妃她的病?”
少年闭眼,两肩剧烈抽动,良久,“嗯,她神智有时混乱……”
殿内,满屋的人皆震了震,但更加鸦雀无声,所有人眼睛都盯着脚尖,当然他们更希望自己此刻是聋子。
楚东成沉默了一会,突然冷冷笑了起来,道:“是,本宫害他又怎样。”他竟然痛痛快快承认了,“他从小样样比我出色,我才是太子,才是珞篱储君,才是珞篱百姓的未来,他算什么,不过一个不受宠的妃子所生的庶子;但是他却从小到大夺走父皇全部注意力,更因为他的存在,母后对我,永远只有恨铁不成钢的责骂,这些年,我受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