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0月21日,已然是学者身份的霍华德·戴维斯专程到中国讲解金融危机与中国的关系。在接受《财经》记者的专访时,这位英国金融界的监管权威的话题要广泛得多,从欧美救市方案比较到监管框架的未来,尤其对于政府应该做什么、能够做什么,戴维斯有着清晰的逻辑和极具操作性的理解。
戴维斯目前担任伦敦政治经济学院【LSE】校长,在此之前,他曾担任英国金融服务管理局第一任主席。
辨析英美方案
《财经》:在救市方案的选择中,直接注资和购买不良资产的方法,你更倾向前者,对吗?
戴维斯:不是的。我在英国媒体上发表文章,曾推荐采取直接注资的方式,因为我认为这对英国的银行更为合适。但对于美国的银行来说,是不是要这么做存在争论,因为美国银行持有更多的证券化资产。所以保尔森的“问题资产救援计划”【TARP】有关购买不良资产的方式对美国是比较合适的。但在欧洲,由于证券化按揭贷款的规模较小,所以直接注资更有用。
由于美国政府现在已经是这些公司中一个有相当分量的股东,所以我们可以认为政府不会让任何一个公司破产。
《财经》:既然欧美都已经采取了这么多措施,可不可以说最坏的时期已经过去了?
戴维斯:我想可能金融体系本身最坏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因为美国和欧洲的政府现在对其主要银行都进行了担保。但是,金融业中的对冲基金和私募公司有可能还会破产,因为它们大举借款,而投资不佳。
美国和欧洲的经济都陷入了衰退,这将带来新的金融问题。简单来说,个人破产和信用卡债务都在上升,而房价却在下跌。现在不是那些过于复杂的证券或次级按揭之类的问题了,而是你在衰退中会看到的正常的损失。我们应该对经济的状况感到忧虑。我想,未来12个月内欧洲和美国的经济将快速下滑。这会对欧洲和美国的进口产生很大冲击,并将影响到中国。
《财经》:面对下一步的经济衰退,政府还能采取什么措施吗?
戴维斯:我认为政府可以在金融部门做得更多。银行现在的借贷意愿还是很弱。可能各央行还是有必要介入银行间市场,对银行间的贷款进行担保。银行现在需要的是无担保借款,央行现在还未对此进行担保。
另外,我想政府应该通过财政政策向经济体直接投资,这将发生在中国,也将发生在英国,政府将在建设项目上投入资金,从而尽力预防失业率的大幅上升。
英国政府已经宣布,明年的政府借债将超过预期。我想这会对抵消由金融部门引起的衰退起到一些作用。
《财经》:在你看来,英美两国的救市计划主要差异在哪里?
戴维斯:主要的差异就在,英国政府说,如果银行有要求,就会对其投资;而美国政府则对所有银行都投资,不管它们是不是有此请求。
美国政府的官方说法宣称这是自愿的,但实际上美国财政部对所有的银行都打过招呼,告诉它们财政部将对其注资,它们也都没有拒绝,实际上它们别无选择。
然而,在英国,苏格兰皇家银行和哈利法克斯银行接受了政府注资,但巴克莱没有。巴克莱表示,我们认为我们可以从自己的股东处募得资金,而政府则说,好的,如果你能做到,没问题,如果你不能做到,回来找我们。所以实际上两国很不一样。
《财经》:为什么美国的银行没有别的选择?
戴维斯:我想美国政府有这样的观点,现在即使是对那些还比较健康的机构,市场的信心也相当弱。市场一度对高盛的违约风险估计很高,而高盛还是在次级按揭市场没什么大问题的。所以,美国政府认为有必要对所有的金融机构进行支持。
在英国,政府的??论是,只有一部分银行承担巨大的市场压力,另一些银行情况还好,所以不需要对其进行担保。
《财经》:欧洲问题是不是还没有完全暴露,因为银行的会计披露不如美国频繁?
戴维斯:我想到了这个时候,这已经不是一个问题了。现在很清楚的是,一些银行问题很严重,一些银行好一些。比如哈利法克斯银行的股价一度下跌了80%,而汇丰股价下跌了10%,算是非常轻微了。因为它采取的放贷方式不同,汇丰在亚洲市场更为活跃,而哈利法克斯银行主要在英国的房产和建筑市场,而这些市场正是下滑最快的。所以,所有的银行都会被衰退所影响,甚至是汇丰,但它还不至于有倒闭的危险。
《财经》:英国会接受外国注资吗?
戴维斯:会的。我们与美国很不一样,我们对于自己的主要金融机构接受投资一向很开放,所以我想外国机构将可以投资英国的银行,就像英国的银行投资于中国的银行一样。苏格兰皇家银行曾投资于中国银行,所以可能下一次可以对调一下。
《财经》:德国的措施和英国也不一样,主要还是担保存款【4000亿欧元】,只有800亿欧元用于注资。为什么有这种不同?
戴维斯:你可以看一下欧洲经济体之间不同的行为,你会发现,英国和德国之间的差别很大。在英国,真实房产价格上升了一倍以上,也就是比通货膨胀率还高100%以上。在德国,房产价格基本持平,上涨幅度没有超过通货膨胀率,这使其处于一个比较好的位置上。德国银行在房地产上没有太大的损失,而英国有,所以两国在资本方面的问题不一样。
德国的银行更多是受到了金融市场总体的信心危机的影响,而个人储户对于他们的银行存款是否安全相当紧张,所以政府对于储蓄进行担保,以求增强民众信心。我想许多德国银行还不需要注入更多资本,因为它们没有在房地产和建筑业方面受到损失。
实体经济非常重要,也确实反映出了各个欧洲国家之间的区别,而这些区别与其各自金融部门所处的境况都有关系。德国的银行在美国次级按揭中有一定的投资,所以它们在那上面有损失,但它们在本国的房产上可能没有损失。
经济危机可以避免吗?
《财经》:看起来房市是最终的影响因素。如果房价持续下跌,会不会产生更多损失?政府是不是应该在这方面有所行动?
戴维斯:应该说政府正在采取行动。它正在购买一些房产,租给那些无力购买的人们。但很不幸,政府要来阻止房价下跌是很难的,就像它很难阻止房价上涨一样。所以我不认为政府真的能够对房价调整起到作用。
而我也确实不认为政府应该那样做。因为实际上英国的房价非常高,大部分一般的年轻人都支付不起,我想如果长期而言房价跌一些是件好事。短期而言,这会造成金融方面的问题,但长期来看这不是坏事。我不建议政府阻止房价调整的发生。
《财经》:但政府还是需要解决房市的问题?
戴维斯:政府是在努力通过与银行谈判,帮助人们能够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可能是让他们少付一点,付一个他们承受得起的价格,而不是让银行就这样把房子回收了。如果银行回收这些房屋再出售,实际上所得更少,因为人们对于银行回收房屋支付的价格较低。所以,政府应该找到一种方法,来让人们能够住在自己贷款买的房子里,即使他们没办法偿还所有的按揭贷款。但是,我不认为这跟改变房价能够相提并论,我觉得要阻止房价下跌是不可能做到的。
《财经》:除此之外,政府还能做什么?
戴维斯:政府已经在金融部门做了很多了,还可能通过公共支出项目抵消衰退的影响,我想一些国家的政府会这么做的。政府当然会投资于建设,它们已经宣布了会投入更多资金用来建设学校、医院和道路。
《财经》:政府采取了许多过去难以想象的措施,会有什么长期的不良后果吗?
戴维斯:是的,政府和央行都做了很多事,如果你18个月前问它们的话,它们会说自己永远不会这么做。我想真正的问题在于,它们以后要如何抽身。因为,很显然,政府并不想对银行有所有权,美国财政部也不想。所以,问题是,它们会如何、何时撤出?
如果一年或一年半后,市场对于长期持有银行股的信心恢复了,而且政府可以很快地卖出这些股份,就能为纳税人挣得一些利润,那很好。那么市场能够迅速恢复政策状态。
要是衰退历时持久,那么政府会在很长时间内都持有银行股,或者可能会把优先股转换为普通股,那么要扭转这种局面就很难了。因为,如果市场信心长期疲软,人们就会习惯于政府的支持,到时政府要退出就难了。
这样的情况在日本发生过。日本政府曾在长达十年的时间里对储蓄进行担保,因为市场没有恢复,所以政府长时间不能退出。我想政府在投资于银行的同时需要设计一个退出策略,这个策略应该是越快越好。但是,这也取决于实体经济的状况和市场信心的状况。
《财经》:会不会有一天政府觉得持有银行很有利可图,就不退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