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内忧外患
早在倭国出兵百济之前,苏定方就已经带着唐军主力和百济的王族士民得胜班师,把泗沘城和遍地烽烟的百济丢给了将军刘仁愿和即将上任的大唐第一任熊津府都督王文度。但还没等王文度到任,唐朝对百济就已经彻底失控,内有黑齿常之、鬼室福信、道琛的各路复国军,外有倭国,就连盟友新罗也心怀鬼胎。
灭百济易,治百济难。
攻灭百济后,唐军便开始骄纵起来。苏定方和新罗武烈王金春秋在“斩首行动”成功后,既没能很好地安抚百济遗民,尤其是掌握着大量武装的百济地方将领,也未对百济民间起义足够重视并及时加以遏止。苏定方不但下令大肆缉捕百济王族及百官权贵,还纵容部下四处劫掠。与百济有世仇的新罗更是在一旁火上浇油,一边肆意杀害百济民众,一边派人伪装成百济人去袭击唐军,刻意挑拨唐军和百济军民的关系,将百济境内搞得一片混乱。百济人因此恨上了唐军,新罗人也把一切罪过都推到了唐军身上。在后来的高丽人眼中,唐军就是无恶不作的侵略军,苏定方就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一时间,唐朝在百济故土的统治风雨飘摇。
黑齿常之和鬼室福信
实际上,唐军也有难言之隐。此次出征,苏定方带来的全都是战斗部队,所有的粮食和物资都要就地补给。战争期间,自然是由新罗来充当唐军的运输大队长;战争结束后,唐军的吃喝拉撒,就都要百济老百姓来埋单了。
这里就有一个问题:对普通士兵而言,打仗意味着什么?是为了民族道义和国家利益吗?
表面上看,或者说开始的时候或许是这样的,但实际上,当兵打仗,无非几点:吃粮、发财、升官。
在冷兵器时代,大多数带兵的将军,都不会明令禁止士兵在打胜仗后去抢东西——大军之中军规森严,不许当逃兵,不许奸淫妇女,士兵们提着脑袋杀敌卖命,好不容易打了胜仗,抢些东西算得了什么?
所以,唐军士兵也都是抱着打赢了能捞一票的心态来到百济的,再加上战胜者的姿态和大国可以欺负小国的惯性,在主帅默许的纵容下,唐军就从百战之师变成了马贼强盗。
唐军的肆意掠夺和新罗军的趁火打劫,激起了百济士民的极大愤慨,从百济军余部到普通百姓,各地武装反抗此起彼伏,轰轰烈烈的复国运动在百济故土拉开帷幕。第一个举起反唐复国大旗的,是一个名叫黑齿常之的百济将军。
黑齿氏本姓扶余,是百济王室的旁支,因为受封在一个叫“黑齿”的地方,才以地名为姓,改姓黑齿。
黑齿家族在百济一直都担任“达率”一职,相当于唐朝的刺史。百济灭国时,唐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克了国都泗沘城,还没等黑齿常之这些地方将领反应过来,百济就灭亡了。
面对百济地方的反抗运动,唐军采取的也是坚决镇压的高压政策,唐罗联军在百济的暴行严重损害了黑齿家族的利益,再加上当时盛传唐军要把所有百济人都杀光,这就让黑齿常之认为,自己很有可能成为唐军的重点打击对象,所以揭竿而起。利用家族在地方的影响力,他在很短时间内就聚集了数万人,正式向唐军宣战。
黑齿常之是第一个公然起兵反抗唐军的百济贵族势力。
唐军统帅苏定方决定立刻发兵征讨。
此时距唐军攻灭百济仅仅过去了一个多月。由于灭百济之战进行得比较顺利,唐军和新罗军的损失都不大,所以唐军可以出动的兵力在10万人以上。任存山距离泗沘城只有两天路程,但由于当时苏定方正忙着接收战利品,押送百济王扶余义慈和大批百济王族、大臣、士民渡海返回中原,向朝廷献俘,而且在集结主力部队准备撤退,所以唐军没能在第一时间就出兵讨伐。直到十几天后,任存山叛军的声势越来越大,苏定方这才匆匆忙忙派了一支数量不多的偏师去讨伐,对黑齿常之的战斗力也估计不足。
正是这十几天的时间给了黑齿常之喘息之机。黑齿常之的数万人马虽是仓促集结起来的壮丁队伍,大多数人连像样的武器都没有,只能拿着棍棒菜刀作战,但黑齿常之凭借出色的指挥能力和任存山险峻的地势,以及百济人拼死保卫家园的决心,竟接连击退了唐军的进攻,坚守住了任存山大栅(小栅已被唐军攻克)。
直到此时,苏定方还认定,区区一个任存山不会影响唐军在百济的优势局面,更没有意识到黑齿常之在任存山取得的胜利会极大地鼓舞百济的地方反抗势力,所以,他仍按原计划率唐军主力回国,只留下左骁卫郎将刘仁愿率一万人镇守泗沘城。
苏定方的大意和急于回国邀功,直接使唐朝旋即失去在百济故地的控制权。尽管撤军的命令是唐高宗李治下达的,但作为前线统帅,苏定方完全可以根据实际情况,建议朝廷多留下一些军队,或是等局面彻底稳定下来再撤走大军。
当然,苏定方着急撤军的另一个原因,则是巨大的后勤压力——远征军的所有补给和消耗,都要从百济当地获取,仗已经打完了,滞留得越久,压力就越大。
唐军主力撤走后,新罗也从百济故地撤军,武烈王金春秋只留下王子金仁泰与7000人协助唐军,自己则率新罗军主力班师回国。唐罗联军主力一撤,百济地方势力纷纷转守为攻,局势顿时急转直下。
百济复国运动的主要领袖,还是大将鬼室福信与僧人道琛。
道琛,也被记载为“浮屠道琛”,浮屠二字,实际上就是僧人的意思。道琛此人,和后来煽动朱棣造反的道衍(姚广孝)一样,是个极不安分的和尚,胸怀才具,又志向不凡,总想找机会一展平生所学,建立不世伟业。
唐军入侵百济,王室投降后,道琛敏锐地意识到,乱世已经来临,建功立业的机会来了。可他是个僧人,没有实力和威望拉起大旗与唐军对着干,所以必须寻找一个有实力、有威望、有需要,还能为自己所左右和控制的“寄主”。经过一番“审查”,道琛选中了鬼室福信。
鬼室福信是百济武王扶余璋的义子,与被俘的扶余义慈同辈,同时也是百济名将。泗沘城沦陷后,鬼室福信也在任存山附近招集人马。这时,道琛找到了他,向他提出了招揽人心、建立根据地,与唐军做长期斗争的复国大计。鬼室福信深以为然,觉得这个见识不凡、胆略过人的僧人是个值得信赖的战友,就听从了道琛的建议,北上周留城,招集军民抵抗唐军。
660年九月二十三日,第一个举起反唐大旗的黑齿常之再次充当了百济复国的急先锋,率先向故都泗沘城发起反攻。
王文度之死
就在黑齿常之第一次反攻泗沘城期间,唐朝第一任熊津府都督王文度的官船抵达了百济西海岸。
王文度曾以副将的身份随程名振出征高句丽,随程知节(《隋唐演义》里大名鼎鼎的程咬金)讨伐西突厥首领阿史那贺鲁,因矫诏获罪,后被唐高宗李治赦免,贬为庶人。李治是个念旧的人,在百济大局已定、苏定方大军班师之际,他又想起了王文度,打算给他一个复出立功的机会,于是重新起用他为熊津府都督。
王文度乘坐大船,满怀热情地来到了百济。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苏定方留给他的不是一片乐土,而是一个大大的烂摊子:百济境内烽烟遍地,黑齿常之率领的复国军正在猛攻泗沘城,唐军被困城中,根本无法出来接应。王文度曾打算带着护卫突破黑齿常之的包围圈,冲进泗沘城与刘仁愿会合,但是失败了;更倒霉的是,与他一同前来的一船人马,也被鬼室福信所部俘虏了。
泗沘城进不去,后路也断了,周围的复国军越来越多无奈之下,王文度决定先不管泗沘城,改道去新罗传旨,顺便请新罗出兵救援泗沘城。可王文度忘记了,他现在是在百济,一个遍地打仗、遍地流民的地方,而不是富庶安定的大唐,所以,一上路他就发现情况不妙——沿途地方官吏接待是指望不上了,复国军的刀枪倒是随时会遇上;更要命的是,没走几天,一行人就断粮了!
王文度只能带着手下人在荒郊野地挖野菜,打兔子,饥肠辘辘地往前走。曾有护卫建议他去打劫,抢百济老百姓的东西来充饥。王文度犹豫了一下,拒绝了——他是大唐皇帝派来百济的父母官,还没上任就鱼肉百姓,传出去,自己还要不要混了?大唐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660年九月二十八日,落魄不堪的王文度终于来到了新罗西部边境重镇三年山城,见到了武烈王金春秋和太子金法敏。金春秋见王文度如此狼狈,二话不说,不谈公事,立刻准备酒宴,把一大堆吃的摆到了王文度一行跟前。
此时此刻,王文度一定觉得新罗人是世界上最够意思的朋友了!
接下来,王文度和手下们放开肚皮,完全不顾形象,一通饕餮,如风卷残云般将桌上的食物一扫而空,只剩下新罗人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
酒足饭饱之后,终于轮到谈公事了。
只见王文度朝东而立,手抚肚皮,让手下人给他换上大都督的官服,然后取出皇帝的圣旨。金春秋等人连忙列队行礼,朝西而立。王文度清了清嗓子,抑扬顿挫地念完圣旨。金春秋等人拜谢。走完流程后,最后就剩下王文度把圣旨交给金春秋了。
就在这时——在把高宗皇帝的圣旨交给金春秋的时候——王文度突然倒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忽疾作便死”。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王大人,您的行为艺术,也忒夸张了点吧——大唐朝廷命官居然在自己的地方暴毙,这让新罗君臣大为紧张。幸好,王文度的副手没有慌乱,一边让人把王文度抬走,一边镇定自若地接过圣旨,替王文度完成了应走的外交礼节,没有在新罗人面前丢大唐的脸。
由于王文度是在东北亚局势最为敏感的时刻突然暴毙,他的死也就成了当时乃至唐朝一代著名的悬案。王文度到底是怎么死的呢?
对此,两部《唐书》都只有“文度济海卒”区区数字的记录。而民间对于他的死因则有三种说法:旧伤复发而死;操劳过度猝死;被人暗杀。
鉴于前两种说法都没有直接证据,人们就开始揣测,王文度是被人谋害。至于谋害他的人,又有不同说法:有人认为王文度是被苏定方所害,原因是两人在656年(唐高宗永徽七年)唐军远征西突厥之战中就已结下怨仇,苏定方在王文度到达熊津都督府后派刺客将其刺杀;有人认为王文度是被百济人下毒暗杀的,原因更简单,杀了这位即将上任的大都督,不但能让留驻百济的唐军陷入恐慌,还能大大鼓舞百济军民的复国热情,一举两得。
先来看第一种说法。
永徽年间,苏定方和王文度一起随葱山道大总管程知节征讨西突厥首领阿史那贺鲁。西突厥派出两万骑兵前来迎战,跟着赶到的是突厥别部鼠尼施的两万余骑兵。前军总管苏定方见敌人近在眼前,当即率领数百精锐骑兵发起突袭,将四万突厥骑兵杀得溃不成军。唐军一路追杀,斩首数千,缴获战马数千匹,大获全胜。
副总管王文度嫉妒苏定方的功劳,于是假传皇帝旨意,劝程知节回撤大军,稳固防守,敌人来了就与之交战,敌人不来就不主动出击,以免造成损伤——实际上是为了不让苏定方继续立功。苏定方立功心切,就劝程知节,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还请求囚禁王文度,以免他贻误军机。
程知节不置可否,率大军进驻恒笃城。不久,当地的数千胡人前来归降唐军。王文度觉得胡人不可信,唐军来了就归降,唐军走了就反叛,于是不顾苏定方的强烈反对,把满城胡人全部屠杀,将其财货洗劫一空。苏定方大怒,严词拒绝了王文度分给他的“战利品”。
大军班师回朝后,王文度获假传圣旨和屠杀平民两项罪名,按律当斩。但李治动用特权赦免了王文度,只将他贬为庶人。三年后,李治又想起了王文度,重新起用他为左卫中郎将,出任熊津府都督。
王文度跟苏定方虽然有隙,但苏定方在离开时未必知道接任他的是王文度,假使苏定方真的记恨王文度,他一定会立即向李治上书,不让王文度这个“小人”白白将自己辛苦打下来的战果捡去。就算苏定方在临走前知道了继任者是王文度,他也未必有时间安排人手暗中下毒或用其他办法加害王文度。至于留守泗的刘仁愿等人,即使得到了苏定方的暗示,也会因泗沘城战事紧张而无法将这一计划付诸实施。
退一步说,就算苏定方和王文度之间确实存在私怨,但他知道王文度的才能——此人人品不好,但才干出众。他很清楚当时的百济是怎样一种形势,更清楚唐高宗派王文度出镇熊津都督府的用意,杀王文度是报私仇,杀了他,造成的后果却要由留在百济的唐军来承担,很可能会让唐朝在朝鲜半岛的全盘战略付诸东流。苏定方是唐朝重臣,更是一时豪杰,理应不会为泄一己之私愤而在紧要关头做出谋害同僚的孟浪之举。
那么,王文度是操劳过度猝死的吗?
从长安到熊津城需要走一个多月,一路颠簸,还要忍受晕船之苦,王文度早已身心俱疲,是新官上任、大展拳脚的兴奋和喜悦支撑着他。当王文度来到百济故土,看到的不是万民归化的全新气象,而是风起云涌的复国运动,一路上更是担惊受怕、忍饥挨饿。旅途辛劳加上局面突然恶化,先前的雄心壮志顿时化为乌有,他甚至觉得这是“宿敌”苏定方故意给自己留下的一个烂摊子,是摆明了要让自己往火坑里跳!
身体的疲劳、胸中的怨气、精神的压力这一切使得王文度在宣读完长长的诏文后心力交瘁,猝死当场。
猝死说有没有道理?有。
但我更愿意相信,王文度是死于百济人的阴谋,极有可能是中毒身亡。
当然,可能找不到任何百济人下毒的证据,但王文度死后,留守唐军群龙无首,最直接的受益者就是百济复国军。
苏定方走了,王文度死了,守卫唐军远征战果的重任全压到了泗守将刘仁愿的身上。而被俘的那一船唐军,则被鬼室福信当作礼物送到倭国去交换扶余丰了。
贰 复国军的反攻
百济复国军对泗沘城先后发动了两次反攻:第一次是在660年的秋天,第二次则是在661年的二月。第一次反攻的发动者是黑齿常之,规模不大;而第二次反攻则是黑齿常之、鬼室福信、道琛率领的复国联军与唐罗联军在百济故地的大会战。
第一次泗之战
黑齿常之首先率军攻破了泗沘城的外围工事,同时抢夺物资(复国军的装备比较烂,从死人身上扒下武器盔甲是必须的)。棍棒换刀枪后,复国军开始向泗沘城发起进攻。复国军将士是本土作战,又是为了“赶跑侵略者,光复旧山河”,士气格外高昂,几次冲上泗沘城头,几乎攻破城池。
驻守泗沘城的近两万唐罗联军士气虽然不高,但胜在装备好、战斗经验丰富,而且没有退路——身在异乡,丢了城池就是死——在刘仁愿的指挥下,依旧咬紧牙关,一次次地打退复国军的进攻。与刘仁愿一起驻守泗沘城的新罗王子金仁泰,连忙向新罗王金春秋求援。
黑齿常之见守军战斗力很强,城防也很坚固,凭他手下这些人的素质,一时还很难拿下,于是放弃攻城,在泗南面的山岭上修建了四五个营寨,对泗沘城形成包围之势,打算等待时机再次偷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