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百济遗民的后代,张保皋在新罗的地位是十分低下的,生活是十分穷苦的。这个渔民小子,偏偏从小就生了一副好身板,力气大、胆子大,喜欢舞枪弄棒,水性还特别好。这样的人,很容易不安分;不安分,就会琢磨怎么找出路改变生活。当时,很多和他一样生活在新罗沿海地区的广大底层百姓,都偷渡去了海对面的唐朝。
张保皋偷渡唐朝的那一年,17岁;他的小弟郑年(郑年比他小了差不多10岁,可以说是他拐带来的)还不到10岁。两个不安分的少年就这样结伴偷渡,最后在山东半岛外的赤山浦(现荣成石岛)上岸,开始了全新的生活。
“西漂”的日子不是那么好混的。两人见青州沿海竞争激烈(新罗人多了,竞争就激烈了,苦力就卖不出价钱了),人口买卖成风,便辗转南下,来到了东南水陆重镇扬州。
两人的运气很好,在扬州混了没多久,就赶上了镇海节度使李琦在润州(今江苏镇江)造反。东南是唐朝的赋税重地,中原可以乱,东南决不能乱!
因此,唐朝方面立刻做出反应,一边调集大军前往镇压,一边就地招募壮士,充实各地守军兵力。为了吃饭,张保皋和郑年一起投军,被编入徐州武宁军中。
对付那些游手好闲、不安分守己、喜欢惹是生非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去当兵——只有老兵油子才能治住他们,只有上阵杀敌才能释放他们的好斗因子。
张保皋就是这样的人,所以他选择了一条正确的路。
在接下来的十几年中,张保皋和郑年以唐军的身份先后参加了平定镇江李琦、淮西吴元济和淄青李师道三镇叛乱的战斗。张保皋武艺高强、英勇善战,凭借军功,从普通小兵一步步往上爬,最后被提拔为武宁军中的一名中级军官,统领1000多名士兵。
那是唐朝在开元盛世后最好的时期,史称元和中兴,也是张保皋在唐朝混得最风光的一段日子。那一年,张保皋30岁,正值而立。
大诗人杜牧在《樊川文集·张保皋郑年传》中这样写道:“张保皋、郑年者,自其国来徐州,为军中小将。保皋年三十,郑年少十岁,兄呼保皋,俱善斗战,骑而挥枪,其本国与徐州无有能敌者。”
这说明,张保皋已打遍徐州无敌手,是唐军中一员小有名气的勇将了。
但张保皋是一个身在异邦心念故国,有理想,有志气,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十几年的征战岁月,让他深深地为新罗人的境遇感到担忧。
赤山法华院
淄青镇被平定之前,山东半岛是唐朝沿海人口贸易、人口走私最为严重的地区。原因很简单:淄青节度使李师道是高句丽人,而渡海来到青徐沿海的主要是以百济遗民为主的新罗“贱民”。作为高句丽的后代,李师道家族痛恨百济给唐朝当“狗腿子”,灭亡了自己的国家。所以那些偷渡来的新罗“贱民”便成了李氏家族牟取暴利的牺牲品。
眼看新罗人能够在唐朝卖个好价钱,越来越多的海盗便聚集到新罗西南沿海抢掠人口,然后卖到唐朝为奴。他们当中有唐朝人、新罗人、日本人,还有远道而来的人和契丹人。
820年,唐宪宗李纯去世,太子李恒即位,是为唐穆宗。穆宗李恒宠信宦官、安于享乐,在位四年除了吃喝玩乐,基本没干什么正经事,不仅断送了元和中兴的大好局面,其裁军令还使大量士兵走投无路,最终逼反了河朔三镇。
不知是被朝廷裁撤的,还是自己辞职的,张保皋在824年(唐穆宗长庆四年)脱去了军装,回到了赤山浦,成了一名布衣。面对越来越猖獗的海盗活动和同胞的悲惨处境,张保皋决定做些什么。
赤山浦有不少新罗人聚居的村庄,由于都是穷苦之辈,这些新罗人也就不分谁是百济遗民,谁是高句丽遗民,全都杂居在一起,为生存而艰难地挣扎着。或许是穷苦之人更需要有一份精神寄托,附近的新罗人几乎人人信佛,相信今世的业障能换来来生的幸福。
张保皋原本想建村寨,把新罗人简单武装一下,以便对抗海盗的骚扰,但这在唐朝是被禁止的,组织民间武装,那就是反叛行为。为此,张保皋改变策略,请求唐朝政府同意他在赤山浦修建一座寺院。修建寺院,弘扬佛法,教化百姓向善,平息刀兵,而且还是自筹经费,这是唐朝官方乐意看到的,所以很快就批准了张保皋的请求。
几个月后,寺院建城。为了扩大影响,张保皋特意从外地请来一批天台宗的僧人来寺中诵经讲法。天台宗以《法华经》为教义,诵经讲法也以《法华经》为主,所以这座寺院就被唤作赤山法华院。
赤山法华院建成后,很快就成为当地的佛教和文化中心。寺中不但常住有40余名僧人,而且常年讲经。每逢法会,附近大小寺院和云游的僧人都会慕名而来,数百人云集一堂,盛况空前。每年农历八月十五日,附近村落中的新罗人也会载歌载舞,聚集到法华院来欢度中秋佳节。
随着法华院的声名远播,张保皋的名气也越来越大。此后,张保皋以赤山浦为根据地,利用其远离战乱和海上交通枢纽的天然优势,开始涉足海上贸易——用海上贸易赚来的钱来供养寺院,通过寺院的吸引力来招揽人才,提高知名度。没过几年,张保皋便成了富甲一方的大海商,赤山浦也成为新罗人往返唐朝与新罗的中转站和文化交流圣地。
839年(唐文宗开成四年)六月,日本高僧圆仁法师来到唐朝求法游学。这位高僧曾先后三次客居赤山法华院。正是在法华院的两年多时间里,圆仁法师初步接触到了唐朝的政治、经济、文化、宗教等方方面面的内容。在法华院僧人的帮助和支持下,圆仁法师开始了长达十年的游历生涯。
归国后,圆仁法师念念不忘这段艰难而美好的时光,就把看到的、学到的、感悟到的东西全都写进了《入唐求法巡礼行记》一书中(该书被誉为“东方三大旅行记”之一),还在书中对赤山法华院做了详细的描写,使赤山法华院名扬海内外。圆仁法师的弟子和信徒们还在日本京都小野山上也建了一座“赤山禅院”,这座禅院后来成为日本著名的佛教圣地之一。
一代海上王
早在圆仁法师到来的10年前(828年,唐文宗太和二年),张保皋就以布衣身份回到新罗,开始了传奇而辉煌的下半生。
张保皋一回国,就向兴德王金秀宗提出了一个大胆而极富战略眼光的建议:“遍中国以新罗人为奴婢,愿得镇清海、新罗海路之要,使贼不得掠人西去。”
意思是说,现在唐朝的海盗经常来新罗沿海劫掠人丁,然后贩卖为奴。我请求大王您同意我镇守清海,守护新罗海路要冲,使海盗无从下手。
金秀宗同意了张保皋的请求,破例让他出任清海镇大使。张保皋上任后,立刻凭借自己在底层百姓中的威望和雄厚的财力,以老家莞岛为基地建立清海镇,在附近沿海募集壮丁,组成了一支万余人的军队。此后,张保皋带着这支由他亲自训练的水师向海盗盘踞的几个岛屿发起进攻,荡平了多股海盗势力。
一边是张保皋的扫荡,一边是唐朝政府颁布的禁令,这就切断了贩卖新罗奴隶贸易的上游货源和下游市场。慑于张保皋的威名,海盗们再也不敢前来新罗沿海“抢人”,从新罗往来唐朝的海上通道得以肃清。
张保皋没有安于现状,而是着手实施他宏大的海上贸易计划。当时从新罗渡海前往唐朝的海上交通线主要有两条:一条是传统路线,由朝鲜半岛西海岸的大同江、汉江、熊津江等入海口出发,前往山东半岛的登州、莱州等地;另一条比较新,是从新罗西南部的灵岩郡出发,经黑山岛,横渡黄海,向西南前往唐朝东部长江口附近的海州、楚州、扬州、明州等地。
莞岛所在的清海镇,既是新罗国都庆州门户——蔚山港的前哨,又是经黑山岛前往唐朝东部沿海的必经之地。张保皋占据并发展此地,就使清海镇充分发挥了其海上交通枢纽的优势。
此计划的支点,是佛寺。
张保皋是个聪明人,他深知自己的崛起会引起唐朝和新罗政府的警觉。为了麻痹两国政府,张保皋先后在清海镇所在的莞岛象皇峰和济州岛的河源洞修建了两座法华院,与山东半岛的赤山法华院遥相呼应,构成一个横跨黄海的巨大三角。
从表面看,张保皋是个虔诚的佛教徒,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两国沿海的新罗百姓一条活路、一方乐土、一片精神的家园。可事实上,法华院,不过是他发展海上贸易帝国的掩护和幌子。他以赤山浦、清海镇、济州岛组成的三角为基准点,陆续在登州(今山东蓬莱)、莱州(今山东莱州)、泗州(今安徽泗县)、楚州(今江苏淮安)、扬州(今江苏扬州)、明州(今浙江宁波)、泉州(今福建泉州)和日本九州等港口设立海运贸易点,构成了一张庞大的海上贸易网络。
流淌在这张网络中的血液,就是庞大的船队。
荡除海盗后,张保皋麾下那支一万多人的水师摇身一变,就成了东北亚地区首屈一指的商船队伍,与唐朝、日本大搞海上贸易,使新罗与日本之间几乎陷入停顿的官方交流以民间贸易的形式得以延续。
除了直接进行贸易活动外,张保皋还开创了一种全新的经营模式——造船和租赁。
张保皋先是从唐朝引进造船技术,造出了当时最先进的水密舱海船,然后把这些商船连同水手、工匠、翻译一起出租给阿拉伯商人。这样一来,造船和航海技术便随着出租的水手、工匠、翻译一起传到世界各地。
经过10年的经营和扩张,张保皋已经成为新罗最为富有、势力最为强大的海商,被后世称为“世界历史上卓著的海洋商业贸易王”。
在张保皋的庇护下,前往唐朝经商、谋生、求学、移民的新罗人越来越多,仅840年一年,从唐朝学成返回新罗的留学生就达到105人。
清海镇所在的莞岛,实际上是独立于新罗本土之外、自给自足的国中之国。整个岛屿的土地、人丁、财富、武装,全都属于张保皋个人。张保皋就是以这个国中之国为后盾,成为新罗当时新兴门阀地主的代表人物。
有了钱,有了势力,有了威望,张保皋便不再满足于“海商”身份,继而开始追求在政治上的权力和地位。但由商入政,需要机遇。张保皋的运气很好,机会很快就来了。
838年,新罗贵族金明发动政变,逼杀了在位三年的僖康王金悌隆,自立为王,史称闵哀王。僖康王的弟弟金佑徵逃离王京庆州后,便来到了张保皋所在的清海镇,希望张保皋能够发兵为僖康王报仇。
张保皋立刻觉察到这是上天赐予他平叛立功的大好机会,便欣然接纳了金佑徵,答应他发兵勤王。不过,张保皋并没有一下子押上全部家底,而是命郑年率5000精兵先行,自己则率大军准备接应。
结果,郑年率军大破金明的叛军,收复王京庆州。张保皋得到胜利的消息后,立刻护送金佑徵赶赴庆州,并拥立他为新的新罗王,史称新罗神武王。神武王金佑徵登基后,立刻封张保皋为相,还赏赐给他三千户食邑,算是对他在危难中勤王拥立的报答。
这样一来,张保皋就从大地主、大海商鱼跃龙门,一步迈入新罗最高权力中心。与此同时,他仍然是清海镇这个国中之国的主人——权力地位的提升,使张保皋能够名正言顺地为自己的海上帝国提供更多的保护和便利;而财富的积累和实力的增强,也让张保皋有了撼动与挑战圣骨、真骨贵族的底气。
有地盘、有钱粮、有军队、有威望,还有官职,张保皋的横空出世,从表面看是他个人的奋斗传奇,但实际上,他代表的是一个新兴的地方门阀阶层的崛起。
长期以来,庆州的圣骨、真骨贵族就一直在压制地方势力参与新罗中央政府的统治。地方势力得不到政治上的好处,就只能致力于封地庄园的经营和海上贸易。这种被逼之下的转型,反而让地方势力的经济和军事实力不断加强,继而使他们有了打破骨品制的强烈意愿。
这就对新罗旧体制——“骨品制”造成了很大的威胁。
张保皋出身草根,出任地方与中央高官原本就与骨品制不合。神武王在位时,他有拥立之功,旧贵族们还不敢说什么;半年后,神武王去世,继位的文圣王金庆膺又拜张保皋为镇海将军、感义军使,加封食邑二千户,这就使庆州的旧贵族对他更为不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