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雨过之后1
那火烧了一天一夜，半片大海都被映红了。
按山庄的规模，这火也许三天三夜都烧不完，不过，第二天傍晚，天上便下起了大雨。
雨下得非常之大，将大火扑灭得一干二净，呛人的烟雾在雨幕里也被慢慢浇熄，曾经美奂美仑如同天宫一样的婆娑山庄化为了灰烬，只有远离主屋的下人房屋免受牵连。
这些屋子大都狭小，是给庄上最不得力的下人住的。庄上那些住着宽敞屋子、当着体面差事的新仆，在火起之后，还曾经卖力救火。不过，当他们知道花狸已死，便立刻群龙无首，扔了这里，跳上小舟，各自逃命去。
而住在里面的人，几乎都是老庄主手里的旧仆，他们的人数并不多，且都是干些杂务。但他们一直都记得谁才是真正的主人，当花千丝带着乌薄年、施墨与宝儿走进他们的屋子时，他们已经激动得跪了下来。
乌薄年与施墨都伤得极重。乌薄年早已经昏迷不醒，施墨则是一直靠着一股毅力支撑。当花狸死去，火光冲起，施墨心里一松，身体便再也支撑不住，两眼一闭，晕了过去。在后面接住他的，是随后赶来的宝儿。
以张老伯为首的旧仆人，将最好的两间屋子空了出来，让给乌薄年与施墨养伤。两人的伤都需要大量的补药调理，当然就需要大量的银钱。岛上的钱财一向由花狸亲自掌管，花千丝与宝儿便去那片未烧尽的房屋去寻找。那里曾是岛上最华美的房子，现在却已成了一片瓦砾场，不过，密室由于机关的保护，竟然分毫无损，在那里，花千丝找到一些银票与现银，她当然也看到墙上的画，忽然一咬牙，扯下来撕了。
她撕得很用力，纸屑如蝴蝶纷飞，她的眼中落下泪来，“要不是这个男人，我母亲也不会变成这样！她一定早已经将千日香毁了！”
宝儿轻声道：“知道吗？他是我父亲。”
花千丝怔住了，“你才是纪人秋的女儿？”
宝儿点点头，“是。不过，在我看到这幅画的时候，也想撕了它。我讨厌你的母亲，就像你讨厌我的父亲。如果不是因为你母亲，我母亲也不会因为临死都见不到他而死不瞑目。”
花千丝默然半晌，道：“他们两个，原本不该相遇的。婆娑花与千日香，也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世上。”
婆娑花已经被彻底烧成了灰，连根都被花千丝命人刨起，扔进了大海。再每天用烧开的海水浇那片土地，以便扼杀这些花朵要命的生机。
从此以后，婆娑花再也不会出现在人世了。
现在，宝儿每天做的事情，就是喂药。
躺在床上的人，无知无觉，还好，还晓得吞咽，每天便靠着这些药汁将养。只是，脸明显瘦下去了，脸色也始终苍白。有好几次，宝儿都听见花千丝在隔壁房间嘤嘤地哭。确实是，已经十天了，他们还没有醒来的迹象。
被从岸上请来的大夫，第三天就走了。临走之时，说道：“药方我也开了，药你们也有了，唯今之计，只有尽人事，听天命！唉！要是七天之内，还是没醒，你们就把后事准备准备吧。”
花千丝晕了晕，宝儿在后面扶住她，看到她苍白如死的脸，就像看到了自己。
因为，自己听到大夫的话，也觉得脑子里一空。
空空如也。
好像神魂已经因为这句话而离窍，整个人只剩一个空壳子。
现在已经是第十天。
但她们都没有放弃。
因为，她们所守候的人，还有一丝微弱的呼吸。
宝儿微微吸了口气，替施墨掖好被子，然后走到隔壁，只见花千丝伏在乌薄年身上，压抑的哭泣声声声逸出。宝儿掏出手绢，递到她面前。花千丝才发觉她进来，想止住哭，却忍不住心酸，宝儿已经道：“哭吧，哭出来好受些。”
她的声音轻柔，带着淡淡的沧桑，花千丝再也忍不住，用手绢捂用脸，大哭起来。
这一哭，仿佛已将身上所有的力量掏尽，宝儿再给她端了杯水，花千丝喝了，哑声问：“你难道不想哭？”
宝儿摇摇头。
花千丝苦笑一下，“你一定不爱他。”
“爱……”这是宝儿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说，即使亲密如王妈，也只是问她“觉得这人怎样，喜不喜欢”，她苦笑了一下，“如果我哭出一缸眼泪，他喝下去，能好起来，那哭死了也愿意。可是行吗？如果他不醒，我哭得再厉害，他也不会知道，如果他醒了，看到我哭，他一定会心疼。我不要他心疼……”
声音里还是有了一丝酸楚，不过，她很快地止住了。
花千丝看着她，她没有武功，身形也纤弱，但，胸膛里那颗心，却比自己坚强许多。花千丝咬了咬牙：“你说得对，与其哭，还不如留着力气照顾他。”
宝儿点点头，“我们是该留点力气，花家姐姐，我们去给他们把坟地挖起来吧。”
花千丝才赞同她，听到这一句，惊得站起来，“你说什么？！”
“去把坟地挖起来吧。要离你母亲的坟远一些。就在刘姑姑的坟边上吧。刘姑姑人挺好的，对他们照顾也多。”宝儿淡淡地说着，神色很平静，“坟边上要种一些花，当然，婆娑花是不要的，还好已经绝种了。要是有蔷薇就好了，施墨很喜欢蔷薇花。花家姐姐，乌薄年喜欢什么花？”
花千丝吃惊地看着她，这才发现，她看似平静的状态下，已经是濒临疯狂了，“宝儿，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当然知道。”宝儿的神情一直镇定淡然，“别急，我说挖坟，并不是真埋了他。在我们那儿，人未死之时，提前把后事办起来，说不定，就能把危急的病人冲好了。”
花千丝听她这样说，心里才稍稍松了口气。两人离开房屋，找到张老伯，命张老伯将丧事准备起来。张老伯年纪大，经验老到，虽然从小生在海岛上，对于这种冲喜的风俗，也有所耳闻，当即便乘船离岛，去买棺材纸钱等物。
花千丝与宝儿则找到铁铲，就在刘姑姑的墓边开始挖起来。宝儿道：“他很喜欢乌薄年，他们俩是好兄弟，让他们离得近些吧，到了地下，也有个伴。”
花千丝听着这话又不祥了，细看宝儿脸色，又不见异样，只不过苍白一些，瘦削一些罢了。可宝儿挖完了坑，又自己躺了下去，花千丝有些心惊，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试长短啊。”宝儿道，跟着伸手比了比，“他比我高这么多，要挖大一些，才住得舒服。”
她果然爬起来又挖，身上又发上沾着的泥土都没有去拍一拍，专心致志地，开始一铲一铲地挖起来。
花千丝看着她平静到面无表情的脸，终于知道，她已经疯了。
花千丝忍不住捉住她的手，“宝儿，你别这样！心里难过，就和我一样，痛哭一场，哭出来会好受些！”
宝儿摇头道：“我不哭。他不喜欢我哭。从小时候起就这样。我一哭，他就饭也吃不香，觉也睡不好，唉声叹气，做什么事情都没精神，然后变着法儿哄我开心。有一次，他爬到悬崖上给我掏鸟窝，说我从来没看过老鹰，要捉一只刚孵出来的小老鹰给我玩，结果，给那只大老鹰啄得一头的包，肩头都撕下一块肉来，到现在，他肩上还有一块疤，还没好。我可不敢再哭啦，再哭，谁知道他要去干什么？难不成，要跳到海里去捉小鲨鱼？我可不要。他水性一般，家里小河他顶多游一半，摸摸鱼还行，要下海，可就真要了他的命了。我不哭。”
花千丝听着，眼泪已经流了下来，忽然一咬牙，拉起她往回走，宝儿道：“我们还没挖完——”到底抵不过花千丝的力气，花千丝一路将她拉回屋里，指着床上的人，大声道：“你看清楚了，他还没死！他们都还没死！什么挖坟，什么买棺材，我根本不该听你的！你疯了你疯了，你疯了你知道吗？”
宝儿痴痴地走过去，手抚上施墨的眼，这张脸瘦了许多，双眼紧闭，仿若熟睡，而不是垂死昏迷。宝儿轻声道：“我不该来的。我不该同意你来的。我知道，你会走这一趟，只是因为，想让我知道更多有关父亲的事，想让我原谅他，想让我抛开这个心结，想让我过得开心，想让我到老回头看自己的一生，想不起任何一件伤心事……我都知道的。我为什么要来呢？我不该来的。假如我知道，来这里会让你变成这样，我不该来的……可是，我们已经来了，有什么办法？你已经伤成这样了，那个大夫说，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我也没办法了，你活着，我从来没有给过你一个好脸色，总是凶你，骂你，折腾你，让你操心难过。你死了，我会好好照顾你，要让你过得舒舒服服。施墨啊，我已经给你选好了地方，那是个好地方，背后有山，前面有海，四周还有花，住在哪里，一定会很舒服的，不要担心，我知道你怕孤单，我会陪着你的……”
花千丝听到这里，再也不忍心听下去，才知道，她行事这样出于常理，原来是早已经存了死志。花千丝再想起自己和乌薄年的少年时光以及同样毫无知觉的乌薄年，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她跑了出去。
屋内，宝儿又跟施墨说了会儿话，然后端来热水，为施墨擦洗着手脸。他的双眼紧闭，她有多久没看到他睁眼的模样呢？有多久没看到他笑起来的模样呢？他笑想来真是好看极了，早在当年见他的第一眼，她便喜欢上他的笑容。
他的笑容，仿佛能令人忘记所有的烦恼。
即使当时因为父亲的原因，而总是迁怒于他，他也从不生气，从来都是笑嘻嘻的，带她捉鱼，带她逛庙会，带她去捉知了，带她去捕蝴蝶……年少的时光都在小城的晴光里，微雨中，一晃，那么多年，就过去了。
他不知道，他们离开的时候，她哭了多久。
他也不知道，当那天，在小巷里发现自己泼到的人是他的时候，她有多高兴。
对不起，施墨，我从来没有让你知道，看见你，我有多么高兴。
对不起，施墨，我从来没有让你知道，你离开，我有多么难过。
她慢慢靠着施墨躺下，手中执着施墨的软烟软，看着窗外红日西沉，天光渐渐黯淡，暮色慢慢笼罩整个海岛。
她见过岛上的日落，和施墨一起。
那美丽的景象，和人生当中所经历的其他美景一样，铭刻在脑后，只要想起，便不会忘记。
她还记得，夕阳下施墨当时脸上的微笑。
有时候，有时候，她会觉得他嬉皮笑脸的样子十分可厌，然而此时此刻才明白，那便是她人生中最贵重的珍宝。
夜色降临大地与海洋，宝儿躺在她此生最爱的男人身边，慢慢闭上了眼睛。
耳边，隐约传来风浪拍岸的声响，这比声响更清晰的，是他微弱的呼吸。
她握紧了剑，软烟罗已经出鞘。
她在等。
等他呼吸停顿的一刻。
当他的呼吸一停，软烟罗便会刺进她的脖子。
施墨，我们一起来的，也要一起走。
无论是走回家，还是走向阎王殿。
让我们，一起上路吧。
墓地已经选好，张老伯想必也将棺材买了回来。她特意交待的，金丝楠木，上等棺木，大小刚好可以躺下两个人。
“施墨，”黑暗中，她最后一次唤他的名字，声音如此之轻，仿若根本不曾离开肺腑，她轻轻地，温柔地道，“我不会让你寂寞的……”
“……是吗？”
比她的声音更为含糊低沉的声音响起，混在海浪的隐约巨响中，几乎要令人完全错过。然而，这两个字落在宝儿的耳里，却比惊涛骇浪更震人魂魄，她猛然翻身坐起，忘了自己脖子上还搁上一柄锋利的软剑，起身一刹，脖子上一阵剧痛，已经割了一道口子，虽然不深，也够痛入骨髓，宝儿忍不住，“啊”的一声痛呼。身边的声音已经道：“……怎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