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舞台上,“啊,春暖花开了,千年的铁树开了花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又取得胜利了”,然后满台的演员到最后大结局就是喊“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我就恨不得在台上抽泣。排练的时候,导演就提醒我,小丁不要抢戏,你说这是批评还是表扬?我心里没有要抢戏,我就是情绪所致,就是没有办法控制。后来慢慢学会了如何在表演时掌握理性的控制,要有艺德,不能随性而为。因为一台戏是一个整体,当你不是主要的角色,你只是一个衬托、一个背景的时候,你要把握住,背景应该怎么做。需要张扬的时候拿出来最好,但是不需要你张扬的时候,我们就要学会一种表演的方式,要善于控制自己,把握全局。
随着一年年过去,我自己也长大了,从16岁的女孩子长到23岁了,别人都提干了,我还是因为出身问题不能做“先进”,我就提出说我要复员,部队上说:“你复员到哪里?只有你妈妈的问题彻底解决了,你才有路。你先穿着军装不急,如果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再回来,我们欢迎你。”我们的团长特别好,部队的领导很爱兵,对自己的士兵好,所以我特别舍不得离不开部队,离开这样一个我工作过、战斗过、发挥过作用的地方,但是我没有办法承受那样的压力,所以我还是提出来要走,结果哪里都不能去。
我们部门有一个老同志,他是上海电影学校毕业的,他就说:“上海有个电影译制厂,这个厂特别好,小丁你特别合适,因为你的声音经过话筒以后特别好听,而且你这个小孩儿特别灵,配音演员就是要有悟性。而且你看老太太你也演过,舞台上声音也很像老太太,小男孩你演了那么多,所以你当配音演员没问题。”我说:“什么叫配音演员、什么叫译制片?”实在是不懂。他就举了很多例子,都是我们平时看电影时学来的台词。他说:“你们经常在说,你怎么把这些配音演员忘了?”“啊?”我说,“这是配音演员配的?简直太棒了。”然后我就想起来,《宁死不屈》里配那个法西斯的就是配《阿尔丹大夫》中阿尔丹大夫的,一个个角色就都给串起来了,到了译制厂才知道那是邱岳峰配的。
我对这个专业肃然起敬,感觉我是可以去试一试的。然后穿着军装,拿着部队的介绍信到译制厂去考配音演员。我考试的时候,胆子特别大。为什么?一个是可能我欲望很强烈,我想在这个领域试一试,让大家看看我怎么样。最主要的还是我后面有路,我如果考不到译制厂,我可以再回部队,我再忍耐两年看一看。其实我这个人不太会跟人家打交道,我喜欢自己一个人拼命干好一个事情。因为当时好像也只能给我这样的一个条件,所以我就拿着介绍信跑到了译制厂。那个时候也巧,一批人都在考译制厂。后来我想我可千万别紧张,我是为我自己的前途而来,我真是带着自己的一个梦想而来。一想到我们平常老是在学的台词,就是译制厂这个地方这些演员嘴里说出来的,感觉太伟大了,所以又有了一个新的梦想、一个新的憧憬。我站到这个考场上,确实就不紧张了。然后考官们说你会朗诵吗?会。朗诵什么?《一张不平凡的日历》。
我在舞台上演出就是朗诵,要放声,不是特别口语生活的,是放出来的。第一次话筒那么近地对着我,我就对着话筒说:“撕下这张不平常的日历,一腔热血油然升起”,但这是考配音演员,不是考舞台演员,所以有一个男中音就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可以了,停下来”。我就停下来,他说:“你的朗诵激情饱满,吐字清晰。但是配音演员需要生活化,自然。你能不能把这首激情饱满的诗,变成说而不是朗诵?”我心里一个咯噔,因为我从来没有听到过对我朗诵有这样的要求,心里就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是我冷静下来以后,眼前就突然出现了妈妈。
妈妈讲故事,我给同学们讲故事的情景。妈妈讲嫦娥奔月、讲鲁迅、讲望梅止渴的故事。所以,当冷静下来一想,感觉妈妈的故事、妈妈的身影就出现在眼前,而且心里很难过。现在妈妈可能正扛着大包,把一箱一箱的东西,从船上扛到商店里面,肥皂、草纸、糖果,因为妈妈就是做搬运工的。我一看眼前的一个话筒竖在那儿,心里就想,妈妈,现在女儿长大了,女儿要讲一个鲁迅的故事来回报妈妈,妈妈你要坚强。这话筒就是我妈妈,妈妈近在咫尺,我干吗要这么大声地说,大声的朗诵不是把妈妈吵着了吗?所以我心里想着妈妈,脑子里想着那个男中音和我说的这些话,耳朵里的要求,一直在提醒我。
准备好了,我就对着“妈妈”开始讲。
“撕下这张不平常的日历,一腔热血悠然升起。”我一直在往下朗诵,又是这个男中音,“可以了,我们都听懂了,我们都知道了”。我心里想,我还没有朗诵完,为什么让我停下来?但是我一定要停,因为他是考官,我是考生。结果没两天就通知我到译制厂去报到。我说怎么那么快我就来了?大家说都觉得我聪明,一提醒就明白了。前面已经考过很多人了,也都是话剧演员,一上来就是“雷锋啊雷锋”,提醒他们要生活、要口语化,就是下不了调子。我两分钟就进入了这样的一个状态。我心里就特别感谢那个在我耳边说“要口语、要生活,但要保持那样的激情,又要用一个特别口语的方式,把它说出来,而不是朗诵出来”的声音。我如愿以偿地进入了译制厂,我就特别想感谢提醒我的人,如果他不提醒我,那么即使我反应快、感悟好、接受能力强、聪明,可我怎么表现呢?所以十几年来我一直在说这个事,我说这个人到底是谁啊?结果我在一次饭桌上又说起这件事了,乔老师说:“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那个人就是我呀。”所以我当时在食堂里,我就趴在他身上了,说谢谢你、谢谢你。当时特别小,在这些老同志面前,就觉得真的有很多感激的话不知道怎么说。
我每每谈起自己怎么进上海电影译制厂,怎么开始从事这个专业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在我身上发生的这样一个故事,在我心里,乔榛老师永远是我学习的老师,永远是我心目当中特别放不下的一个人。所以每次他生病的时候,我就感觉,天塌下来了,可怎么办?因为我们的合作确实是因为对配音艺术看法上、创作观念上的一致。更何况,我们还有一段这样的师生友谊,我还有一种感激之情和感恩之心,所以我们能够合作到现在。30多年来我就觉得我们是一步一个脚印,风风雨雨、坎坎坷坷,什么样的困难都没有办法阻断我和乔老师这样真情的合作。而且就每一个作品来说,他都是一种真情的演绎。说我们是黄金搭档,一点也不错,我们现在对自己的唯一要求,就是使这个黄金搭档能够像黄金那样,永不褪色,直到我们干不动了,我们还有心劲儿写成书,告诉大家合作的力量是多么大,激情的力量是多么深刻,它能让我们办成很多深刻的事情。
译制中的技巧和感情
在译制片的工作当中,其实我觉得光有激情还不够,还需要很多很多的方法,但有一些方法,就是在演绎激情的过程当中形成、产生、出现的。比如说我在配《龙子太郎》的时候,我刚生完孩子。那时候我还很没有力气,因为生完孩子之后,假期过了一半我就到单位去配了《水晶鞋与玫瑰花》里的灰姑娘,灰姑娘需要特别没有底气、特别温柔的声音,因为她是个受气包,妈妈和姐姐都出去玩了,她还要说“妈妈,祝你玩得愉快”(模仿配音)。她连祝福的话都不能大声说,所以就要了我这个刚刚产假还没过,底气还不足的配音演员去配了灰姑娘。
配了之后接着就是《龙子太郎》的创作,当时我们没有那么多有丰富配音经验的小演员,就选中了我。我当时也是信心百倍,我觉得那么长时间,由于怀孕要生孩子,产假在家里待了一个多月,终于又可以配音了。配到《龙子太郎》,我就觉得其他的感觉都可以,就是差点儿底气,当时我觉得这个底气应该用技巧去顶的,你完全靠傻力气是拿不出来的。我的声音、我的语言出来,我得贴合这个被力大无比的千年老树一推就倒的男孩。我当时不知道怎么办,因为配个小男孩没问题,但配龙子太郎,力度上如何解决?我就和导演说,我能不能录一段台词,你听一听?给我把关?如果实在觉得不行,你马上换人,还来得及。
那段台词的内容就是最后太郎找到了龙妈妈以后,对龙妈妈表的一个决心,希望龙妈妈能够帮助他完成一个心愿,让湖那边干旱地区的老百姓也可以用上水,可以使那儿的老百姓也可以富起来,有米饭吃。我就说:“妈妈你看,那儿有块低下去的地方,从这里开一个口子,让湖水流下去,不就可以灌溉广阔的田地了吗?”结果导演一听,就那个“田地了吗?”特别像龙子太郎,为什么?这跟发音有关系。一是它是最后一句话了,你肯定把自己的底气都放出来了,还有一个,“田地了吗”就比较好处理。“妈妈你看”它是往上的,“那儿有块低下去的地方”,虽然是“低”,但语气还是往上走的。
“从这儿开个口子”,“口子”又太短促,虽然是往下走的。“让湖水流下去,不就可以灌溉广阔的田地了吗?”下意识地“田地了吗”就往下走了。导演就说你掌握了“田地了吗”这样语言的感觉,你把它划到所有的台词当中去。“田地了吗”“妈妈你看”,往下走了,“田地了吗”“那儿有块低下去的地方”,“田地了吗”“从这儿开个口子”,“田地了吗”“让湖水流下去,不就可以灌溉广阔的田地了吗?”它就统一了。然后这个龙子太郎的笑,“哈哈哈”,我以前处理男孩的声音时候和这次配得不一样。“小鸟你好”“早上好,哥们儿”,都往宽里面走。我把“田地了吗”几个字的感觉划到所有的台词当中去,在语言上就塑造了一个完整的龙子太郎。这就是一个技巧的问题。
还有一个意思上的技巧,比如说《远山的呼唤》,耕作又一次来找明子,明子就觉得这个人挺奇怪的,但是对他没有别的不好的感觉,反而有好感,但觉得这个人身上的问号太多,他从哪里来?为什么要到这个地方来?为什么看到警车就要跑?为什么警车一走他又来了?种种的疑团。但是对他又没有特别不好的感觉,所以她就用同情的眼光看着他,说:“你想在这儿打短工?想工钱是多少?一个星期休息多少天?一个星期的休息日摆在哪天?”耕作就说了一句:“我不要工钱,管饭就行。”完了明子就说了一句,“这怎么行?”我们从一来一去上就非常直白地责怪他了。而且“这怎么行”,潜台词就是你来打工我就得给你钱,你不要钱,这是不可以的。
然后导演说,你看她那个动作,“这怎么行”原片的动作是擦擦脸,那个倍赏千惠子演的明子有一个习惯动作,是擦汗、擦脸。其实当时根本没有出汗的迹象,她只是擦擦脸,其实是掩饰了她对耕作的一种怀疑。所以说我那个“这怎么行”说得太直白就是这个道理。然后我看了她那个动作,我就跟导演说,是不是其实内心独白应该是“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因为越来越怀疑了。他说是的,你看看怎么表现。所以我就自己琢磨,这个话不是讲给对方听的,而是把疑虑留在自己的心里,但给人感觉还是客客气气的,没有拒人千里之外,还特别文明、特别礼貌地处理,所以我就用“这怎么行”。整个配戏的过程当中,我觉得作为一个配音演员,要学的东西,真的很多很多。一个是技巧上的一种训练,一个是对角色的分析能力上的一种提高。还有一个,配音演员一定要专心。当你走进了这个角色的心了,你出来的东西相对就饱满了。
现在有一些译制片就有这个感觉。你说他配得意思不对,但台词明明在那个地方,他也没有太多的不对,但是你说他配得特别让人感觉入木三分,他又有很多地方都特别露怯,我就觉得这肯定是一个专不专心的问题。所以是心浮气躁、专业上的路子走得不踏实,或者说这山望着那山高,好高骛远。现在还是有很多很多对配音演员特别不利的社会现象或诱惑。配音演员的创作周期太短了,尤其需要你踏踏实实地完成每一个角色。稍微浮躁一点,配出来的戏马上就会被这样的一种创作作风,带到所配的角色当中去了。所以以前我就觉得,我们配戏的时候,哪怕这个戏配得再好,只要有那么一场戏,或者一句话说得不到位,我们的老厂长虽然不会批评你但是会指点你。如果这句话不是你的能力所致而是粗心大意,就像小学生1加1你写了6,肯定就要挨家长骂的。如果我说2乘以2等于4,孩子还没有学到乘法的时候,你非要他说2乘以2等于4,他可能把乘法看成加法了,写了一个4,他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他就写了个数字,你还真不能责怪他,得引导他。我觉得,配音演员如果说总是存在要被老师责怪的一些问题,整个戏就可能受到损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