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喜民圪蛋和蛇
我生在五原县城,那是1947年。我父亲是个粉匠,就是做粉条的,母亲和奶奶发豆芽卖,空闲的时候给人家做做衣裳。日子过得本来还可以,可就在解放的前一年,父亲被国民党抓壮丁抓走了,我家就搬到了二喜民圪蛋。
跟父亲一起抓走的还有我的一个表姐夫,他两个不愿意中国人打中国人,就瞅着机会逃跑了。跑的时候,得冒上生命危险,因为让逮住的话,是要砍脑袋的。砍脑袋还不是直接砍,听说是把哈莫儿砸碎,再把逃兵的衣裳脱光,抬起来往哈莫儿里冒,冒进去,拉出来,再冒进去,再拉出来。直到把逃兵身上扎得全烂了,浑身是刺,才冒在那里让他慢慢死。他俩跑了以后,国民党部队到处逮,他俩就跑到二喜民圪蛋的芨林里躲起来。我母亲和我奶奶知道后,一家人就来了二喜民圪蛋。
二喜民圪蛋的名字,是因为当地有个叫二喜民的大地主,他给我们腾了个小房子住。有一天,父亲和表姐夫偷着回家吃点饭,突然听见马蹄声,母亲一看是乡里的保长来了,就赶紧把表姐夫藏在红柳篓子里,让父亲躲在盖体底下,再拿布子盖住。保长一进门,上了炕头就躺,身子靠在盖体上。父亲在底下动也不敢动,保长躺了很长时间,直到后来,有一个跟保长相好的来我家,说她男人叫保长到他家去,保长这才走了。我母亲上炕就往开掀盖体,那时父亲已经换不过气来了,过了好长时间才慢慢缓过来。
说起二喜民,他跟我们还是一家,也姓秦,但跟我家已经是出了五服的亲戚。他和我们老家都是山西河曲焦尾城的,河曲焦尾城的秦家人不分户,不管有多少姓秦的,都是一家。二喜民比我父亲岁数大,我父亲管他叫哥,我母亲和奶奶来二喜民圪蛋就是来投奔他的。二喜民是个直爽人,就是脾气不好,他脑子聪明,能说会道,人们常说谁家打官司就请他。到打官司的时候,法官不让他低头,因为他一低头就想出主意来了。
二喜民在五原街上有碾磨坊,有油坊,在乡下还有三个牛俱房,种地都是雇的长工。二喜民的大女儿是收养的,二女儿和两个儿子是亲生的。大儿子十几岁时,被二喜民打了一顿,就赌气喝洋烟死了。后来二儿子也病死了,他又收养了一个儿子。二喜民老婆死后,他就信了佛,不吃荤,光吃素。人们常说他会算天龙八卦了,他有那么多财产,解放后够上枪毙了,可是还没等来人逮他,就被他算着了,骑上自家养的一匹白马跑了,传说是去了五台山。二喜民七十多岁时,回了山西老家,后来就病死在那里。
二喜民跑了以后,他们家的东西都归了公,房子也让人给拆了。成立公社后,村子就不让叫二喜民圪蛋了,改成庆丰一队,但是人们还经常说起二喜民。有的人要是夸自个儿聪明,就说自己是当年的二喜民。实际上,甚人也有好有赖了,二喜民虽说是个大地主,但从来也没做过坏事,人们对他的印象也挺好。
在二喜民圪蛋,盖房子不管大小,都要选个好地方。解放后,我父亲就在二喜民家的地皮上起了两间土房房。父亲是个勤快人,甚营生都会做了,耕种、收割、碾扬都是一把好手。解放后分了些地,自己又开了些,总共积攒下几十亩,还有大小十几头牛、四五头驴。我母亲给人家奶了个孩子,挣了大小四只羊,后来又滋生到十几只。父亲置办了全套农具,犁、耧、耙、碌碡、牛车,甚也有,光景过得一年比一年好。
我父母都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就爱信个佛,过年上香、摆供,正月初一不吃荤。牛圈还是用原来二喜民家的牛圈,过去的人再有钱,盖的也是土房房,牛圈也是用哈莫儿扎的。也不知是牛圈年岁长了,还是咋的了,要不就是人家说的风水好,不知怎么就有了蛇了!蛇多数人都害怕,不光长得奇怪,还有毒。不过,人们怕它,主要是因为一些吓人的传说了。就像人们说,龙是大龙,蛇是小龙,你要打了它,它就会对你不好,所以可不能做坏事,做了坏事,龙抓呀。不过,人们还是希望自己住的地方有蛇了,人们说,住蛇的地方风水好,要是做梦梦见蛇,会来钱呀,蛇是钱串串。蛇还能辟邪,要是碰见蛇皮捡回来,拿红布缝了给娃娃戴上,就可以避邪。
我们住下以后,真从墙里钻出蛇来了。我和姐姐正绕着院墙圐圙跑着耍,猛地看见从墙里钻出一条白蛇来,吓得我俩就吼:“妈,妈,看蛇!”母亲也不敢弄,叫了个人拿棍子挑着往北面送走了。有一天晌午吃饭,母亲嫌我左手拿筷子总是改不过来,就骂我,我也想改了,可是用右手总是不得劲儿,就又用左手,母亲就又骂我。我端上饭去外头吃,出了门甚也没看见,靠住墙蹲下,当时就觉见屁股底下有东西动,往起一站,看见是一条绿蛇,我吓得就吼:“妈,看有一条蛇!”母亲怕蛇返回家里,拿了一根棍子挑着朝北送走了。我最怕蛇了,从那以后,走路都要先看看地上,再迈脚。
有一年,从放柴火的烂房子里爬出一条白花蛇来。又过了一阵子,我家碾下了豌豆,把豌豆堆在场上的囤子里,村子里有个十几岁的小子就睡在豌豆上面,不一会儿就听见他喊:“三姥爷,三姥爷,你们家碾场碾的豌豆往起长了,我睡着觉还能觉见它动了。”他站起来后,人们一看,豌豆下面是条乌蛇,可是没人敢动它,就看它自个儿爬走了。
以前,二喜民圪蛋的滩里到处都有水圪洞,夏天,孩子们在水圪洞里耍水,大人们去水圪洞里洗澡;冬天,水圪洞冻了冰,娃娃们就在冰上滑冰车、打毛猴。水圪洞里水多,边上草也多,人们经常能看见蛇。放柴火的烂房子里没人敢进去,就怕有蛇了。有一天,我在烂房子跟前耍,听见里面有鸡儿子叫,就跑回家和母亲说:“妈,柴火房里有鸡儿子叫。”母亲说:“不敢进去,那是蛇叫了。蛇跟鸡儿子叫得差不多。”我不死心,又去听,就听见鸡儿子叫。趴着门缝眊,看见大鸡搂着小鸡,我就拿了个笸篮把大鸡和小鸡捉着端回家。后来,营子里的人在滩里开了地,地越开越多,水圪洞里的水都被浇了地,慢慢就干了。
记得从1960年以后就不见蛇了,我有时候还在想:那些蛇也不知去哪了?
骑骆驼的人
在我几岁的时候,家里的生活过得挺不错。父亲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不使什么花花肠子,也不溜沟子拍马屁,只靠自己的双手刨闹生活。可进了大集体之后,我们家的生活就越来越艰难了。家里孩子多,岁数又都小,挣不到工分,好营生也轮不上我们。父母就老想着回原来住的五原街上。在五原住了二十多年,惯熟的人多,靠手艺挣钱也容易,街上有学校,娃娃们还能上学。父亲常常后悔地说:“这么一大家子人,还能去哪儿了!现在是回不去啦!”
后来,国家政策宣传扫除文盲,男女老少都让上夜校,还动员家长让娃娃们上学。二喜民圪蛋没有学校,我姐念上书时,要去十来里外上学。我姐学习成绩好,心眼也好,长得又漂亮,就有人来给说媒了。我姐求母亲不要把她聘出去,她想多念点书。可是媒人缠住母亲不放,说男的家是五原街上的。父亲自己是回不了五原街了,就想把女儿聘到五原去。在我姐十四岁那年,家里头就给她包办了这门亲事,在她十七岁那年的腊月十八,娶亲的人就来把我姐迎走了。
等过完了年,父亲让我去五原叫姐姐回来过二月二。我去了五原街上,表哥留我住下看了几天戏,等二月初一我和我姐要回家呀,结果头天晚上却下了一场可大可大的雪。
早上起来,我和我姐走到八里桥,看着白白的大雪发愁。五六十里地,什么时候才能走得回去呀?我俩冻得不行,又走不快,正往前走着,从后面来了两个骑骆驼的和一个骑马的,后面还跟着四匹马。骑骆驼的看见我们,就从骆驼上下来,问我们:“去哪呀?”我们说:“回家呀,家在九顷四,就是二喜民圪蛋。”他们说:“我们是陕坝的,去中后旗买马回来了,刚好和你们顺路。”
骑骆驼的有一个年纪大点儿,另外一个和骑马的都很年轻。他们不让我们自己往前走,说是这么走下去,要冻死呀,让我们骑上他们的骆驼走。一开始,我们不敢跟他们走,怕遇上了坏人。他们说:“我们真要是坏人,你们就是想跑也跑不了。这么大的雪,别说路上看不见人家,就是连个人也没有。放心哇,我们真的是好心。”我和我姐于是就跟上他们走。那天可真是遇上好人了,他们穿着皮袄、皮裤、毛嘎镫,还戴着皮帽子,一点也不冻。看到我们冻得不行了,到了黑进桥,他们就领着我们进店里暖了暖;到了蛮克素,又领着我们进店里暖了暖。到了东沙窝,他们不跟我们同路了,就把我们放下来,然后骑上骆驼就飞一样地跑了。我跟我姐这才知道,一路上他们是怕我们骑上骆驼害怕,就走得可慢了。要不然,骆驼的腿长,一跑起来,可是跑得跟飞一样。
三岁小驴骡
大集体的时候,一群人在一块儿干活,劳动一齐出,收工一齐收,人们经常打混工,我们那儿的串话就说:“社员干活磨洋工,下地人等人,回家人挤人。”
夏天队里种的瓜菜,第一次是按人头分,以后都按工分分。记工分是“一拉老弟兄”,只要你劳动,不管老少,也不管干多少,工分都一样,弄得人也不好好干。除非打麦场,一天要打一场,要是不好好干,天黑了也不要想回家,直到把场攒起为止。就这样,社员的生活是一年比一年穷,地也是一年比一年瘦。几年下来,没吃的人家就喝菜糊糊,有吃的人家,队里就开会做宣传,让他们交出多的来支援贫困户,要户户相同。可是没有一家肯拿出多的来,都喊不够吃,还怕别人看见自家吃的是精米粥,就也把菜和在粥里。
1981年包产到户,大集体倒塌了,一些有权的就趁机捞,胆大的就偷。1980年冬天,地已经分给各家各户,过完年,队里把耕骡按组分到各家去喂。七户人家一组,队长让谁家喂谁家才能喂。谁家喂骡,队里就分给谁家草料。那些领到草料的人家,都不给队里的骡子多喂,把可多草料喂给自家的牲口了。那些队里的骡子,白天黑夜地叫人使唤,又是耕地,又是压坯子、拉坯子,瘦得走也走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