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 !你这个畜牲。”
长长的静默,李家辉用颤抖的手指点燃了香烟。
“好吧,你是不是现在就开始喊叫,或者等你离家再近一点时在喊叫起来。好让他们知道,有一个黑鬼想侮辱你。
从哪女人站着的地方传来一阵急速行动的声音。什么东西击中了李家辉的胸部。他抓住了那东西,是一根粗实的手杖。
他拿着于杖,听见那女人和狗渐渐消逝的声音。
他全身猛地一阵痉挛。夜晚变得很凉,他却出了一头凉汗。李家辉扔掉手中的烟头,转过身,慢慢地朝这个小镇的那一堆簿火走去。
“你可回来了, 牧师挽着李家辉的胳膊,说道,“我冈想派人上山去找你。”
母亲走到他身边,拉着他的手,绕过火堆,朝一张堆满 食物的长桌走去。他们周围挤满了人,男人和女人,姑娘和小伙子,还有赤身露体、肚子鼓胀的孩子们。他们说说笑笑,同他握手,拍打着他的肩膀。
他们虽然全都大声说笑,但李家辉感觉到,他们的话语中有一种与他们的欢愉心情不合拍节的调子。这种欢乐似乎并不真实,这使他沮丧。
火苗呼呼地直往上窜,小火星炸开,消失在黑暗的夜空。在这一切之上--在这些杂乱的言谈、嘶嘶炸裂的火堆、勉强做作的欢笑和神经质的叫喊之上,是夜的深沉的寂静、什么东西也打不破这种寂静,大地的喧闹只能更加衬甘它的静谧。
“上这边来,李家辉!”母亲说着,领他走到长桌的一端。
牧师坐在另外一端。桌子两边挤满了人。李家辉朝母亲微笑着 坐在牧师身旁。在火光的照耀下,老妇人眼中洋溢着兴奋同事又强自压抑着的得意。
牧师站起来,举起了两只手。这个小镇的村民们安静下来了,这是一种与夜空的寂静相融合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老人。
牧师用一种深沉而谦恭的语调向大家讲述了他对丽梅的祈祷和丽梅对此的回报。他告诉人们,有身份的人所以一直维持贫苦的现状,是因为他们既不能读也不会写。
而现在,有多少美好的事物在等待他们。因为,他们就要学会读和写了,因为李家辉带着他的智慧和学问回到这里,教给他们读书和写字。所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而他,本村牧师,将要第一个报名当小学生,因为学习不仅有年轻人的份,也有老年人的份。为此,大家应该虔诚地感谢丽梅,感谢他给大家带来了新的光明,感谢他将大大改变这个小镇有身份的人的命运。
他说他曾十分羡慕穷困的人马思航的村庄,因为他们有一所学校和一个老师,而现在,一切不同了。‘现在我们要让穷困的人看看,让他们来羡慕我们,所以大家现在要尽量吃喝,尽情歌舞,尽兴欢乐,因为一种新的生活已经降临了。
一些老妇人拿来食物堆放在桌子上,牧师作了饭前祈祷,大家开始宴饮。
一种强烈的 责任感占据着李家辉的心。这些人们认为教会也们读书写字,自己的命运就能改变。李家辉对此不以为然。但是什么才能改变他们的命运呢?他们在这儿不可能游行示威,他们人数少得可怜。而他自己除了教他们读书写字以外又能做些 什么呢?
他抛开这些 念头。开始注意周围的人们。他认出了其中几个。那个有着高高的颧骨和肥大的臀部的快活而放荡的女人 叫做宋喜梅,难确定她的年龄,她在那一群人中最不驯服,这天早些时候,他在大街对过的房子里见过她,她似乎住在那里。
他行见宋喜梅把头往后一仰,含有挑逗意味地笑着。有两个肯年跟她凑在一起。她明显地在引逗他们并且以此取乐。他注意到一些上了年岁的妇女瞧着她,露出不满和鄙夷的神色。梅珀儿碰了碰他的胳臂。
“那是宋喜梅,她也在国外发展住过,她人很好。”
“她好象很快活。”他说。
“她总是那么快活。”
“是的,总是那样。宋喜梅从来没有停过笑声。这里的入不喜欢她,可她满不在乎。”
“因为她就是不在乎。
“不,傻丫头,我是问为什么人们不喜欢她?”
梅珀儿咯咯笑了。她环顾四周,确信附近没有人能听徊见,就咬替耳朵解释说。 “每一次宋喜梅从国外发展回来,她就带回一个小娃娃。她现在有四个孩子。”
李家辉忍不住没有笑: “那有什么不好?”
梅珀儿乐了!“她从来没法搞清楚孩子的父亲是谁。我听李妮大婶告诉妈,她说孩子们的父亲各不相同,甚至连菲艾达都没 法搞清那个孩子是那个人的。你该听听她跟妈说的话:斯华 兹 大姐。我真不知道我是作了什么孽,丽梅这样惩罚我!不过她很爱那些孩子,李家辉!她爱他们!李妮大蹿那么 爱孩子。 我想。宋喜梅每次带回一个小宝贝,她其实是高兴的。”
“宋喜梅自己怎么样呢?”李家辉问。
梅珀儿笑得弯下了身子,用手撑着腰。
“宋喜梅更有意思,”她说,“你别告诉妈,我们几个姑娘有时候在农民们的小铺后面同她聚会。她告诉我们各色各样的事情。”梅珀儿停住话头,擦去笑出来的眼泪,“菲艾达说,如果一个男人很体面,不傻,并且知道怎样说话,能使她感到骄傲,她就不能自持,她说……”
“好了,别说了,梅珀儿,”李家辉又望了一眼宋喜梅。她正从那两个年轻人那边转回身来,迎住了他的目光。她眼里的笑意都涌到唇间。朝他微笑的时候,她的牙齿闪着光,那是一种热情的、友好的微笑,李家辉没法不回报她。
吉他和手风琴弹奏起来了。人们说着、笑着,开始跳舞。
“我们跳舞吧!”梅珀儿拉起李家辉的手。
现在还不想跳。等一会你就可以看见她了,只用在等待一会就可以了,梅珀儿打断话头,扯了扯李家辉的胳臂。
“她来了,李家辉!啊……”
李家辉转过头,看见宋喜梅朝他们走来。别人也看见了。李家辉的母亲从牧师身旁的座位上站了起来,但牧师把手放在她胳臂上制止了她。有几对年长的舞伴停住了舞步。梅珀儿焦急地想脱身,但又渴望留在这里。
人们起劲儿地议论着,宋喜梅是个坏女人,一个娼妇,她有什么资格去找李家辉,去和李家辉说话?她还有没有羞耻之心?还有些人只是感到好奇、有趣、热切地想看一看会发生什么事。他会走开吗? 他会不睬她吗?他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胃的人,他会怎样做呢?
眼里含着笑,肥大的臀部自在地、傲慢地扭动着,菲艾达慢慢地穿过人群,对面地站在李家辉跟前。
“哈罗!”宋喜梅说。
“哈罗,宋喜梅!”李家辉回答。她扬起一条眉毛笑了。梅珀儿已经把我的事告诉你了吧?”宋喜梅扭过脸,看着梅珀儿,拍了拍她的肩膀。
“走开一会儿,梅珀儿,我要和你哥哥谈谈。再说,
妈也会喜欢你离开这儿的。”
梅珀儿迟疑着。
“去吧,梅珀儿。”李家辉说。
梅珀儿走开了,一个青年拉着她跳舞去了。宋喜梅眼里仍然带着诱惑的神色,这在她自己是不知不觉 的。她似乎不得不诱使男人们来了解、来点燃她心中的热情。一个人只要能对她原谅和理解就能使她听凭摆布。
“你为什么回到这儿来?”她用一种低沉、粗嗄的声音问。
“请坐吧。”李家辉说。他看着她优雅的入座,就点燃了一支香烟,接着就听到了她的质问声音。 因为我想知道,你要在这里干些什么?你打算为这些人做点什么?”
“我想要帮助他们。”
“为什么?”
“因为他们是我的同胞。”
可是这能给你什么呢?……我也在国外发展呆过,我不是傻瓜。你想从他们身上得到什么?
“我并不想从这些人手里得到什么,宋喜梅,我只想帮助他们。我要使他们受教育。这就是我的全部打算,再没有别的了。”
“他们没有钱,李家辉。 ’
“我知道。”
“你从他们那里什么也拿不着。
“我已经告诉你,我不要从他们那里拿到什么。
“我过去也见识过一些有学问的人,李家辉,许诗涵。
“我跟你讲的是真话,难道你不能明白,一个人是可以为别人做点事情的,那怕仅仅因为他们是你的乡亲?而眼前这些入,他们就是我的乡亲,我的同胞啊,宋喜梅。”
“凭你的学识,你可以在国外发展挣大钱的。”
“这个小镇是我诞生的地方。”
她长时间地盯着他的眼睛。在她的眼里除了诱惑还有一此别的东西,然后,她慢慢点了点头。
“我相信你。她慢吞吞地说,“可能我错了,但我相信你。我认 为你的想法是好的,李家辉-许诗涵。我很高兴。这就是说,我遇见了一个有知识的人,而他还不是一个骗子。
“有许多别人……”
“我没见识过他们,但我遇见了你。现在,请你听着。你知道这里的人们是怎么想我的,他们认为我是一个****,一个娼妓。这不是他们的过错。他们不明白,他们不理解一个人心里有些什么感情在动荡。他们用手指戳着我的脊梁,他们不懂得这世界上的罪恶。可我懂得并且我要打击和杀死那些把罪恶带到这里来的人… 走吧,李家辉!回到梅珀儿告诉我的那个漂亮姑娘身边去,那个照片上的姑娘。受教育对这里的人没有什么好处。
“现在他们虽然很穷,但他们并无难以满足的企求。他们没有一样东西是充足的,但就他们的生活方式而言,他们已经很快乐了。他们有他们小小的丽梅,小小的教堂,小小的牧师。这他们就感到很满足了。如果你使他们受了教育,那么连这一点小小的快乐怕也要失掉了。
“如果他们有了文化,他们就会渴望一些过去想也不曾翘过的东心。他们会娶求更多的食物和别的许多东西,他们 会说, 有钱人 并不比他们优越,而这,就会给他们带来麻烦。再别的 地方。我见过这种事情发生,可我不希望在这儿发生他们 也是我的乡亲,我的 同胞,而我也爱他们。你走吧,兰尼!
李家辉 吃了一惊。宋喜梅居然懂这么多道理。她用明晰的语言表达了他的过去只是模模糊糊糊感觉到的东西。她对这些事情看得十分透彻,但这是错误的。逃避现实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牧师认为教育会自然而然地使生活变好,宋喜梅认为它是烦恼的根源。谁对呢? 他该怎么办呢?
“仔细想想吧,李家辉.。”
“我以为你错了,宋喜梅。人们希望得到美好的东西并不仅仅因为受了教育的缘故。”
“但是教_育 助长了他们的欲望,并使他们感到不幸。别跟我争论吧,我知道它对他们没有好处。你来这儿只会带来麻烦。访你走吧。” ,
老斯凯米德曾说他的人民不是在生活着,仅仅是存在着。宋喜梅则要求他让他们继续存在下去。不,他不能这样做,他摇了摇头。
“我不走,宋喜梅。我要留在这儿,去做我认为正确的事……不过我很高兴你同我谈话。我要努力让人们明白你是个好人……”
“我恨死你了!”宋喜梅简短地说完就起身走了。
他注视着她肥大的、扭动着的屁股和挺直的脊背,直到她消失在篝火另一边。一个古怪的女人,一种古怪复杂的感情。他还无法了解她。她非但对于别人的看法毫不在意,她还那样热烈地爱着他们,并且试图尽自己的能力保护他们。
“古怪的女人。”他大声说。
“一个有罪的女人。”牧师说,他就站在他的身后。
李家辉转过脸,张开嘴巴,似乎要说什么,但他只是耸耸肩,又保持沉默了。梅珀儿跑过来,拉起他的手,非要和他跳锤,
“她说了些什么?李家辉。”跳舞的时候梅珀儿问。
“告诉 我吧,李家辉。”
“没什么好告诉你的,梅珀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