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其实更宁愿是一个精神器官,飘忽或是凝视、顾盼神飞或是回眸一笑,皆成繁复无比的意象,如风行水上,灵动万殊。因之,眼睛无可争辩地成为打开心灵之钥的灵蛇之珠,当它在内心纵情游弋时,一定有一道情感的闪电划破精神的暗夜,放出独特而灼人的光芒。这一道道光芒化为秋波,可以让情人们的情窦初开;化为诗歌,可以打破物欲时代对语言的奴役和遮蔽。是的,我们有多少人已经被这个盛宴不断的时代压得喘不过气来,他们身陷一个多么诡异、多么流行的后现代图景而不能自拔:胃被挤压得像石头一样沉,乳房被商业挟持在天上无边晃荡、所有的手都在抓取,握无所握,所有的贞操都被标价出卖,羞无所羞。但就像没有一场大雪可以覆盖住大地,也没有一首诗歌穷尽所有的诗意。诗歌已经成为这个时代精神的孑遗。我真担心有一天,它会变成又一道非物质文化遗产,被人类圈起来,然后出售通往心灵之境的门票。因此,当现世的拜物教向我们挤眉弄眼,让人眼花缭乱之时,一只纯净无尘的眸子,是多么值得珍视。你可以说它是黑暗中传过来的灯,就如保罗策兰所说的:“这是时间的眼睛:它斜睨着,从七彩的眉毛下。它的眼帘被火洗涤,它的泪是热蒸汽。向着它盲目的星飞来,并融化在更灼热的睫毛前。”
这时,我想起的是古希腊伟大的盲诗人荷马。在隔绝和黑暗中,他一次次地完成了对历史的烛照。可以想象,在荷马故烧高烛时,他一定是一位全知全视的神。处身黑暗,却秉有离朱之明,盲于目,却洞悉万有。就像海子所说的“两只自己的手,在怀孕别的手”一样,荷马肯定有一双并非乌有的天眼,穿透尘埃在抵达我们的内心。反过来说,看看我们周围,那一双双睁大了眼睛,其实是真正地盲无所视。在印度神话中,湿婆的第三只眼能喷出毁灭一切的烈火。它通常竖着长在前额中心。我乐于把这第三只眼称之为眼中之眼或者巨眼,面对这只巨眼,将有多少双眼睛成为我们生活中真正意义上的瞎子:眼睛之外,一无所有;黑暗之上,还是黑暗。
也许,人类在眺望、俯瞰、偷窥和惊鸿一瞥之外,更加缺少的是对视和内视。对视,是人与人的相遇,当四目相对、凝视,相看两不厌,灵犀于是暗通,一切尽在不言中,这是一个多么值得一再品尝的心灵美境,可以毫不夸大地说,人类历史上那些最激动人心、感人肺腑的爱情,无不是来自于可以产生电光石火的爱情的对视。一组人体生理研究报告表明,男女如果对视不多于1秒钟,说明相互之间没有好感;对视2秒钟,表明存在好感;对视3秒钟,可能是情愫暗生;对视4秒钟,表明其感情深厚;对视5秒钟及以上者,即可同床共榻。这不正暗示出爱情是真正秒杀的始作俑者,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鹞兮若流风之回雪,那种击毁恋人心智、并让其惝恍迷离的真正的美,语言是冗余的,一个眼神即可引发内心的潮涌。
内视,则是人与自己的相遇,这是最高的相遇。“眼者神游之宅者,神游于眼而役于心,故抑之眼而使之归于心”,内视,就是如入无人之境,就是寻找一种澄明之境,就是与自己对话,这有类于周伯通那奇卓无比的左右互搏术。巴赫金所说的“用世界的眼睛、别人的眼睛看自己”是另一种内视。
内视,同时也是眼与心的对视。眼与心这种纠结的一面,莎士比亚曾给予极高的关注:“我的眼睛和心在拼命打仗,争夺着怎样把你的容貌来分享;眼睛不让心来观赏你的肖像,心不让眼睛把它自由地观赏。”最后得到的妥协是:“眼睛享有你外表的仪态,心呢,占有你内心的爱。”,我不知道,法国身体现象学大师梅洛庞蒂从莎翁的文字里汲取了多少灵感。他在《眼与心》中甚至断定眼睛能够注释一切事物,也能够注释自己,能在凝视与被凝视中触及自我。
哎,不要这多思想,不要这深奥之片面,有一天,当一切的一切:良知、正义、爱情统统被抹杀、被忽略,成为这个时代最珍罕的品质时,我惟一祈求的,是能掬到我所渴求的那一滴高贵的泪水。
(2010年8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