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有两好,一曰行,一曰读。案牍劳形之余,苟能得暇远足,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乃至相看两不厌,总是快意不过的事,此后,萎顿必得除泰半,于身于心都不啻有一晌贪欢般的感受。不过这行,践起来也非易事,先得有时光开路,还要有银两打底,两样俱不可少,暂且按下不表。眼下单说读,读虽一字,却事关大矣,何也?一日不读,便觉面目可憎也!近人郑逸梅乃天下第一等擅读之士,曾言恨不得十年暇,读生平未见之书,涉从来未至之境,壮观处自有一分无奈。张爱玲小姐最是至性之人,亦尝谓人生有三恨,一恨鲥鱼多骨,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未完。这压轴之恨,可堪玩味处多多,不过仍是说的一个读缘,岂知红楼之魅,讲究的就是一个未了缘,恰似现如今的世事,干戈玉帛之间,此消彼长之外,有时是不了了之,有时是了犹未了,有时却也是一了百了,其间的学问至大。
牐牐牐犌宜刀梁炻ィ诚不敢说是雪芹三百年后的解人,但每读一过,总有那么一些情节,总有那么一些人物,让心隐隐悸动,让思微微作澜,恸与疼、梦与幻、情与性缠绵交织,直有自己“定是红楼梦中人”的错觉,尝作文,称红楼最打动人心者,是大观园里恍若隔世的泪水人生,是曹公笔下缤纷有味的人世情怀,入眼处,那葬花的颦儿、扑蝶的宝钗、醉眠的湘云、补裘的晴雯、作诗的香菱,历历在目;会心时,红楼里无言的草木都会让人发出声声叹息。天下惟无言之契合,其契合为最真,信哉斯言,你看宝黛之间,何尝有几多爱的表白,但灵犀一点,两心便知,不像如今的爱恋,信誓旦旦之后往往便形同陌路。
牐牐牐犚徊俊逗炻ッ巍罚呕心血、濡大笔、开生面、谱奇情,虽是脱不了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末路,但却生生地让随后的我们,享受到读书的快意和激情,本乎此,那些雪芹以前出生的人,比如张岱陈眉公等等,该是多么失意的事呀,他们只有读唐宋传奇的份,而我们还能读红楼。只是同是读红,冯其庸是刨了根读,王蒙是抽了丝读;高阳读出了历史,张爱玲读出的是梦魇;邓云乡的读重在识小,舒芜的读则情系女性。辛苦最怜天上月,尽照红楼梦里人,甚是可歌可叹。
牐牐牐犎缃瘢却有一女子轻歌独舞而来,不管不顾红学的潜规则,发而为文,著而为书,名曰《误读红楼》,一时大有洛阳纸贵之势。有误读,当然就有正读,但这正误二字,有时也怕是粘乎的可以。就像红楼里的********,正看固然是一看,倒是反看更有出路一样,误读红楼,何尝不是一个人的阅读,何尝不是放开来读,何尝不是明明细细地读,读到深处必有发明,然后言其所当言,止其所不可不止,落笔生风,成此一梦,这正是《误读红楼》作者闫红女士的冰雪聪明之处。张爱玲说过,她见了胡兰成,必要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闫红读红楼,实际上也是这种姿态,当头就称误读,除了做人的低姿势外,心里怕是少不了对雪芹、对红楼的一番敬意。
牐牐牐犗付痢段蠖梁炻ァ罚让人释疑的是,作者没有走大话的路数,而径以我手写我心。其观察之精微,语言之清新,论析之老辣,于当今的所谓红学大家也未遑多让。而旁征博引的功夫,却是信手拈来,熨熨贴贴,从木子美到李碧华,从红拂到昆德拉,中外古今,无所不窥,弱水三千,取饮一瓢耳。
牐牐牐犓说,凤姐和男人的关系,属外松内紧型,有点像陌上桑的罗敷,与观众之间,有个安全线,一米线外你可以流口水喷鼻血,但决不容许穿越这防线上前冒犯,说的多老到,可恨贾瑞不懂凤姐的游戏规则,给个棒槌当个针,枉送了一条性命;她说,没有哭过长夜的人,不可以语人生,没有经历过疼痛与屈辱的人,大约也不能真正地懂红楼,那些隐藏在缠绵细节里的寒冷与微温,说的多见骨见肉;她写黛玉题帕传情,赞曰:旧小说里的信物,非金即玉,总是祖传的宝物,琼瑶小说里的男女,动辄海誓山盟,无不用力过猛,一看就是爱情小说而非爱情,其间区别如同鸡精与鸡汤,说的多俏皮。身为女性的细腻笔致,浓得化不开的当代情怀,娓娓而谈的语言风格,使作者酣畅地完成了这次对于红楼的贴身之旅。这些红楼里的如花美眷和似水流年,着实让作者思接数百载,用心、用情、用爱演绎个中人物的命运。雪芹泉下有知,当会引为异代解人也说不定。
牐牐牐牰其实,正如日子会越过越少一样,红楼只怕是读不尽的。但只要能读得入心入骨,其他的又算得了什么!
(2005年7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