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龙北兆和韩红叶找到吴纯钧下榻的客栈,在远远的门前龙北兆停住脚步。他偏着脑袋,问红叶:“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
“怎么跟吴前辈开口说起这事呢?”
韩红叶哼一声,向他冷笑:“问我,还不就是想让我帮你开口了。”
龙北兆的马屁随即就跟到:“韩姑娘真是聪明伶俐。”
“现在知道我聪明伶俐,晚了!姐姐我现在不高兴了……”
“现在不高兴没关系,说吧,你要怎么才高兴?”
“好说,叫两声韩姐姐听听,说不定我就高兴了。”
龙北兆挠着脑袋,学着贺怜玉撒娇的口吻,道:“韩姐姐啊韩姐姐,人家叫了啊……你要再不高兴人家就不依了……”
韩红叶鄙视道:“学这个倒是够快——等一下见到吴纯钧一定记得先别说救人的事情,先把他糊弄住。”
龙北兆道:“怎么糊弄?”
“该怎么糊弄就怎么糊弄,你们不是棋友吗?”
就这样,他们刚迈进客栈,店小二殷勤地迎上来,幽默地说:“两位客官这是要住店呢,还是要住店呢?”红叶没搭理他,龙北兆挥手说:“不住店,我们找人……”
敲门,再推开门,看看东方南阁和吴纯钧这两个老家伙在干嘛呢?虽然外面的世界还没陷入黑暗,吴纯钧的住处已经点起了油灯,又在研究象棋呢……说实话,东方南阁看见韩红叶总会有些觉得不自在,这一点我相信龙北兆和韩红叶她自己也看出来了。
“韩姑娘,龙少侠,来得真巧啊。”率先打招呼的人居然是吴纯钧。
“吴前辈,东方前辈,我来得巧吗?”
“怎么不巧,你看,这复盘,不就正是今日你和东方兄下的头一局棋了。”
“哦,哦哦,还真是……”
龙北兆一头扎进去,他还真不说救人的事情,和这两个老头聊得十分投机,这是一家躲藏在苏州城角落的客栈,看窗台上,韩红叶伸手在窗台轻轻一抹,指甲上发现了那些灰尘的痕迹……半个时辰过去了,天色已经黑下去了,这盘棋的变数可都还没讨论完……韩红叶实在忍不住,又开始撞肩膀了,可这次龙北兆十分不默契,他也向韩红叶撞肩膀。两人撞完肩膀,又对视了一眼,心里各自骂了一句。
最后还是韩红叶张口了,她说:“看外面,天都黑了……”
龙北兆咳嗽一声,附和道:“是啊,这天真是的,说黑就黑啊……”
“啊……”
龙北兆突然决定单刀直入,不绕弯子了,所以他先说:“南阁子前辈,我今天来……其实是向您道歉的。”
“道歉?”
龙北兆咬了咬下嘴唇,捏着韩红叶的衣角,说:“准确来说,应该是替韩姑娘替你道歉——”
东方南阁受宠若惊地说:“哪有,哪有。”
“有的,有的,也就是桃木庄的事情了,韩姑娘和我因为上次砍伐了您庄上那株有胡杨树特征的桃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虽然事情过去几个月了,可我们一直为了这件事耿耿于怀,就想找个机会给您当面致歉呢……”
东方南阁苦笑道:“事情都过去了,再说我也是愿赌服输,什么致歉,那可不敢当啊。”
韩红叶神态傲慢地说:“你知道不敢当,那就对了。”
龙北兆责怪地向她一瞥,转向吴纯钧,说:“吴前辈,其实呢,我这里,其实有一个不情之请……”
吴纯钧见他说话时候的扭捏姿态,早已猜到他是什么“不情之请”,于是说:“龙少侠,你是想让我出手医治你的兄弟,是吧?”
“对极了!吴前辈不愧是神医,果然有先见之明。”
——原来神医和先知一样,都有先见之明。
吴纯钧面露难色,道:“既是龙少侠的要求,本不该推却——可我曾立下重誓,不再插手江湖上的事,也不再行医了……”
韩红叶闻言,心里不爽,高声责难道:“吴前辈,据说龙北兆的父亲龙宛庄主是你的棋友,更莫说龙北兆还曾出手救过你,你如今却借口说要守什么破誓言,就是要见死不救了?”
龙北兆毕竟有求于人,见吴纯钧面子挂不住,忙说:“都怪晚辈一时唐突,韩姑娘不懂事,说话多有得罪了。”
韩红叶被他说成不懂事,心里愤愤不平,索性什么话都不说了。
龙北兆又道:“只是我的兄弟龙北辰现在中了一种极为厉害的毒,如果前辈不肯施以援手,名满楼和唐门的解毒高手又都束手无策,一日以后,又要毒发,那就必死无疑了……”
东方南阁虽然不喜欢韩红叶,但他对龙北兆还是一直有好感的,于是他也从旁劝道:“吴兄,人家不是说,救人一命比造七层宝塔还要强吗,你就破例一回吧。”
“这……”
龙北兆见吴纯钧思想开始动摇,正是煽风点火的好时机,忙说:“吴前辈,你要是不肯造宝塔晚辈也不得强求,只是我想了一个折中的法子——就像当时我在桃木庄中毒的情景一样,您只对症指点一二,这样既可以造宝塔,您又不用违背誓言。”
吴纯钧想了想,终于痛快答应下来。
“不知龙北辰现在身在何处?”
“不远,出门向右直走拐个弯就到了……”
龙北兆最后向韩红叶看一眼,两人相视而笑,只是韩红叶的笑还带着愠怒,是的,刚才龙北兆说她不懂事,她还在耿耿于怀呢。
不懂事的韩红叶有时候会做一些令人发指的事情出来,比如这一次。
当龙北兆他们回到青霜阁的时候小娟已经睡着了,这次给她讲故事的人是她的龙莲姐姐。
青霜阁的这个房间里,半掩着窗儿,有风侵入,烛灯顿时摇曳不定,床上安然地躺着一个人,龙北辰,此时此刻,他的生命就如这一盏烛灯,虚弱得仿佛随时都要迎风而灭……
吴纯钧诊病的手段果然不同寻常,他只是看一眼,甚至说,几乎看了还不足一眼,然后伸出手向龙北辰手腕上轻轻一搭。
龙北辰向韩红叶相顾一眼,紧张得连呼吸都停止了。然后他看见吴纯钧在摇头,只是摇头。诊病的人对病人做出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摇头,怎么想都不会是什么好事。
“吴前辈……”
吴纯钧再一次摇头,接下来是一段沉默,直到吴纯钧开了金口,他说:“两眼微张,眼底无光,两唇略乌而鼻息有序,脉象如常……他中的毒极为罕见,许多年前,我见过一例类似的中毒症状,这毒药好像是叫……‘品红’。”
龙莲从旁解释道:“这毒药的前身的确是叫‘品红’,唐麟经过他多年的苦心研制,把她做成了一种能够控制人心智的毒药,名字是叫做‘一品红’。”
再次听到唐麟这个名字,吴纯钧的心猛地一震,看到他脸上异样的神色,龙北兆急切地问道:“吴前辈,毒发的时间仅一天而已,现下可有医治的法子?”
他问道:“以老夫的遇见,龙北辰公子中的毒恐怕已经深入骨髓了……”
龙北兆不忘一边拍马屁地一边解释:“吴前辈果然明察秋毫之末,因为日前龙北辰获救的时候临近毒发,我们又束手无策,为了拖延时日设法解毒,所以只好让他继续服用该一品红。”
吴纯钧道:“这便是饮鸩止渴了,中毒越深毒发就越是频繁,不得解救又只能继续用毒,如此恶性循环,虽然拖延了时日,现在要来救治,希望恐怕是极为渺茫了……”
龙北兆捕捉到了他说的“渺茫”这个词语,古人喜欢用十分比而不用百分比来解释概率问题,“渺茫”所形容的概率绝不会超过百分之十,那么“极为渺茫”的概率肯定要低于百分之一了,然而有希望总比断然无望要强,龙北兆现在就死死抓住这根渺茫的救命稻草,说:“吴前辈,不管希望有多渺茫,您不妨直言,上天入地我也总要试一试的。”
于是吴纯钧直言道:“这毒原本有药可解,只是按照如今中毒的情状来看需下猛药。”
“那就下猛药吧,您把药方告诉我,我立刻就去抓药。”
吴纯钧又一次摇头,道:“不可啊,不可,人就好比是江河,药物就如甘霖,如果是河身干涸,甘霖即可汇集成江流。如果猛降暴雨,只会是一个结果:江河决堤,泛成洪灾——况且病者如今神智空虚,用药也恐怕不易。”
“那要如何,如何是好啊?”
吴纯钧说:“医治的法子只有一个,先用针灸和火罐引出体毒,等到毒质大体驱除之后才用药……”
龙北兆看出了他的犹豫,咬牙低声恳求道:“吴前辈,我知道您立誓不再行医,可眼下您要是不出手,我的兄弟断然活不过明日了,就请您看在家父的份上,破例这一次吧!”
就在吴纯钧左右为难的时候,龙北兆做了一件很激动的事情,他向吴纯钧双膝跪倒,颤声道:“求您了!”
“这是何必,龙少侠快快请起。”
吴纯钧伸手却如何托不起他,韩红叶看到眼前的这一幕,发出冷笑,道:“龙北兆,别人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你看看你这没出息的样子,真不知道我家少主是看上你哪一点了。”
龙北兆的心情又悲伤又激动,听到韩红叶的话还有些愤怒了,感情色彩的确很像颜料,人却不像调色板,不可能把各种感情调成一色,他向韩红叶横了一眼,怒道:“韩红叶!他不是因为你,还有你家的少主,怎么会中毒?你少在我面前说风凉话,我受够你了。”
韩红叶的冷笑上升一个档次,说:“说到底,这破事都怪我不好,害得你中毒,又连累了你家兄弟,你总算是说出你的心声了……”
龙莲发现气氛很不对,连忙上前劝止,道:“韩姑娘,你少说两句吧,现在还是救人要紧。”
她不知道韩红叶生气起来的确很不懂事,甚至六亲不认了,她对龙莲说:“你也少说两句,既然救人要紧,何必说这些有用没用的。”
然后,韩红叶做了一件最不懂事的事情。她对龙莲说完话之后,突然拔出剑闪到东方南阁的身后,剑刃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谁也不知道她这是要干什么,只把东方南阁惊出了一身冷汗。
韩红叶笑着把剑锋向东方南阁都脖子扎了半寸,她说:“吴纯钧,你听好了,你救不救人是你的事,我杀不杀人也得看我的喜好。东方南阁不是你的好棋友吗,我很乐意把他的头砍下来,让你见死不救的不救到底好了……”
“这是……”
龙北兆实在看不过韩红叶的行径,怒斥道:“韩红叶!我现在告诉你,我的事情和你没关系,用不着你来管!”
“是和我没关系,我本也不想管,只是我家少主吩咐要我插手你的这些个破事,我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对我而言,杀一个不相干的人根本算不了什么。”
“你这样不分是非黑白是想置我于何地?像你这种草菅人命的行径和下毒的唐麟还有什么区别?”
韩红叶大笑道:“说得好,说得漂亮。草菅人命的唐麟都有人肯出手救他,好像救他的人就正是我们眼前这位衣冠楚楚的吴老前辈了,我救人的本事不行,杀人的本事倒也不坏,既然救不了人,不如让我把他们一股脑全杀了,就当是替你兄弟报仇好了。”
吴纯钧听完韩红叶的话,发出一阵叹息,他低下头,低下声音,说:“龙少侠,你先请起,韩姑娘,这件事情和南阁兄没关系,你要杀人冲我来吧,见死不救的人是我。”
固执起来的韩红叶哪里肯听,她说:“我叫你一声吴前辈,是给足了你面子,依我看,这个世上最不分是非黑白的人就是你了……想当初,你出手救了一个十恶不赦的唐麟,真就是犯了大错吗?大道理我说不清,我只知道一件事,你作为一个冠绝江湖的神医却不敢行医;身为一个棋手,却不敢和别人对局,原因其实很简单——就是因为你害怕,你害怕什么呢?其实你自己最清楚不过,你就是不能承受输棋的挫败感。我想不明白,这样一个害怕失败的人,为什么要学医,我家少主的爷爷王双老前辈为什么会把毕生的医术传授给你这样的一个人……”
沉默,静如今夜夜空的沉默。
在最后,吴纯钧的嘴里吐出了如下几个字:“好吧,我,尽力而为……”
看到吴纯钧作出这样的决定,龙北兆和韩红叶一定心照不宣地笑了,什么叫默契?没经过排练就能演出得这样丝丝入扣,这就是默契了。
既然吴纯钧肯出手救人,再渺茫的希望也总算能成其为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