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岩镇。
茅山对这一带非常熟悉，他是一个记忆很好的人，过目不忘。有人说记忆好的人最痛苦，因为不开心的事情总是忘不掉。但是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有的伤心事虽然永远都会记得，但时间却是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剑，能将一切冲洗，甚至消磨殆尽。
这些年他去过很多很多地方，天涯海角……四个字可以形容，踏破铁鞋。只是为了做好一件事情，清除名满楼的一个叛徒，他一寻就是十多年。有一句话说得好，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他寻到了。
现在眼看着他多年的辛苦就要结出果实来，却有人半路杀出，来抢他的功劳，这种事情换了谁都不能容忍。
何况是茅山。
为了得到楼主的赏识，他必须把这件事情做得漂亮，当然不能被别人捷足先登。
夺得秘籍，清楚叛徒，抢在所有人的前面率先下手。
但是有一些问题，很难处理，那就是这个叛徒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人，而是一个极难对付的人。
夜雾。
这个名字并不闻名，就如同千千万万个名满的刺客一样，很少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但她又不同于这些刺客，她是少有的高手，能够亲手杀死当年新霜阁主的人，绝对不容轻视。
所以他特地布置了一个阴险恶毒的计划。
夜雾已经很久没有返回他隐居的地方，她清楚地知道她的行踪已经被名满楼的人发现了。
所以她易容成了另外的模样，然后混入了无岩镇。
她在一条最不显眼的街道角落里，伪装成一个乞丐，而且是一个毫不起眼的聋哑乞丐，假装听不见也不说话。
直到她确信名满楼的高手离开了这一带，她会再一次离开，绝迹江湖，或许天涯海角也逃不过名满楼的追杀，但是多活一天总是好的。
有一句话适用于大多数人，好死不如赖活着。
这条街从清晨开始就很少有人过往，街尾是一间废弃多年的磨坊，磨坊的对面住着一位老裁缝，这位老婆婆向来就对乞丐很有爱心，虽然自己的生计都成问题，但总会在每天早上在每个乞丐的碗里放半块馒头。
今天也不例外。
裁缝店的旁边有一间当铺，当铺老板是一个又老又矮的老头，店铺里再无他人，所以总是会有盗贼歹徒光顾，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
这个世道不太平。
一个公子哥从小巷里走出来，衣着华贵，旁人一看就知道他不是这种小地方的人物。
公子哥经过磨坊前面的时候碰巧被乞丐的竹拐杖绊到，险些摔一跤。
这使得公子哥迁怒到旁边的乞丐，怒火难消的他往乞丐胸口猛踢了一脚，然后老乞丐随着一声惨叫撞到了背后的木柱子上。
沿着柱子向上，房顶上一个蒙着脸的此刻看到时机成熟，吹响一个暗号。
寒冷的啸声，冰冷的肃杀前奏。
从阴暗处冒出来十多个人，目露凶光，他们截住了这条街的所有去路，看来有人是插翅难飞了。
公子哥突然回头冷笑，他挥动下衣袖，身旁的老乞丐被他单手托起，他再冷笑的时候，右手稍微地用力，乞丐的脖子被拧断了！
这群刺客看到眼前的一幕，大吃一惊，公子哥的手段看来非同小可。
他突然放下乞丐，往前走了两步，与其说是走，还不如说是飘，诡异的身法。
裁缝店的老板关上门，谁也不希望染上这样的血光之灾。
公子哥一边向前走，一边弯着手指头数数。
十……
十一……
十二……
十三……
数完从怀中掏出一把折扇，拍两下，他的另一只手藏在折扇下面，手上抓了一大把暗器。
那种暗器虽小，却是用铅制作成的，形状像是耳环，发出去有足够分量，唐门给这种暗器取了一个好名字，神仙坠。
他向回走，摇动折扇的同时又开始数数。
十二……
十一……
十……
九！
当他数到“一”的时候，街道边出现十三具尸体，死掉的这些人脸上是狰狞的痛苦，神仙坠果然名不虚传，见血封喉的剧毒就在中毒者痛苦的一瞬间里夺走他们的性命。
看起来，刚才从暗处涌现出来的刺客全都被他解决掉了，原来这些刺客都是冲着他而来的。
公子哥在街尾停下来，优雅地转过身，面对着那个聋哑的乞丐。
他说：“刚才真是献丑了！”
“哈哈……哈哈……”
一阵刺耳的笑声让公子哥不得不捂住耳朵。
夜雾卸掉了伪装，站起来，露出她的庐山真面目。
公子哥向后退了好几步，他觉得面对这个人，还是必须得小心谨慎。
“叛贼，名满楼的高手云集于此，只是为了捉拿你，你好大的面子啊！”
街道静得出奇，风吹草动都能叫人清晰感觉到。
夜雾照他刚才的口吻冷笑了一阵，她说：“见到你师伯就这种口气说话，你爹没教过你做人要低调吗？”
公子哥觉得怪事，她怎么好像知道很多事。
“师伯？你难道知道我是谁？”
“你爹年轻的时候也差不多是你这模样，只是他比你长得俊俏多了，他给你取名唐骏，看起来对你的愿望是落空了……”
“原来是这样，那也不能怨我，我娘把我生得像她多一些。”
“不是没生好，狗娘养的多是你这种德性，的确怨不得你。”
“你！”
“你爹没有告诉过你，行走江湖，暗器是靠不住的，武功差，就不要太过招摇，招摇是要吃亏的——你爹以前就吃过亏，没跟你说起过吗？”
唐骏听她咄咄逼人，一时有些怯场，但转想，她现在多半只是死到临头虚张声势，顿时又有了胆量。
“师伯，我爹说你武功很高，想想都觉得惋惜，你既然学得一身好武艺，又为什么要背叛我们名满楼，现在就算你武功再高，再低调，扮乞丐也好，藏起来也罢，都是逃不过这一劫了。”
“说得好，说得不错，不过光靠说还是说不死我，要取我性命还得拿出点真本事才行。”
“无用的反抗，又是何必，师伯你看看，他们几个死状恐怖，那是因为我爹练的毒厉害非常，连楼主都赞赏我爹炼制的毒药厉害，师伯你不会想试的……你现在只要把龙嚣的秘籍交出来，我保证你不用受丝毫折磨，痛痛快快地去死，这算是你最好的收场。”
“我把武功秘籍交给你，然后你就能让我死个痛快……给我这么迷惑的条件，让我如何能够拒绝？”
谁都听得出，这是反问，而且还是带着讽刺的反问。
夜雾脱下身上破旧的外衣，那是一身刺客的劲装，你第一看看上去就会觉得这身衣服的主人必定身手敏捷。
她展开左手手掌，掌心有一枚铜钱。
她对唐骏说：“唐门的暗器虽然厉害，那只是说用毒厉害，毒药这种东西始终只是歪门邪道，怎么上得了台面。像你刚才那样的瞎猫手法乱撒暗器，一看就是粗浅的手段，高手的暗器绝不是你那样用的，看你卖弄的这些卑贱武功真叫人好笑，你却还在自鸣得意。”
这段话几乎说得唐骏无地自容，他却没办法反驳。
还未交手，夜雾已经占尽了先机。
为夺回颜面，他只能是装出一副深藏不露的样子，说：“是卑贱还是高明，是不是你说的这么一回事，嘴上说的可不算。”
“试过才知道！”
试过就知道了，这话一点不错。
唐骏在说话的呼吸间整个人已经从街尾消失，一段箫声，从她四面八方围靠而来。
箫声之中尽是愤愤的杀气。
夜雾一跃到了街道右侧的屋顶，这样虽然视野宽阔，却也将自身放置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她弯下腰找到之前放置在烟囱里的包裹，就在她取出包裹的一瞬间里，她的背面与侧下方向有数十道暗器向她袭来。
暗中窥视她的人必然认为这个包裹中藏着秘籍，因此才在这个时候急切地出手，夜雾的嘴角勾出一道浅笑，也是一种嘲笑。
包裹在极短的时间里被打开，然后她身上披上了一件白色的宽袖长袍，她举着右手，一字步伐从屋脊上走一遍，右手又优雅地放低。
手上竟然是一大把暗器，就在刚才，大量细小的暗器居然尽数被她截住。
夜雾的手稍作偏斜，就像倒一杯水一样，像耳环的暗器愤愤跌落在房顶的瓦片上，声音虽小，却清晰分明。
在她手上的，传说中的神仙坠，却只是像暗器的耳环而已。
唐骏背靠着墙角，紧锁着眉头，他还在考虑有些绝招是不是要留到最后才用，毕竟有的招数未出的时候才是最厉害的。
但他不知道，真正的高手，每一招都是绝招，信手而来的都如千锤百炼。
夜雾在屋顶上放声大笑，那笑声真叫她的敌人不寒而栗。她的眼睛扫过脚下每一处，那眼神是数十年江湖生涯里她所有的宿恨。
她再一次散发出锋芒般的气息，那种属于名满楼女人的气息，那一股气息在她身体沉睡了二十年，直至今日才被重新唤起。
从她斜后方的暗处里射出十多道暗器，夜雾猛地回头，侧面又有好几道暗器，于此的同时，极短的间隙里又有三个方向的暗器陆续地直飞向她。
这样的暗杀正是唐骏的得意之作，依赖快速迅捷的身法，用最熟练的手法操纵带有剧毒的神仙坠，从各个方向向一个点进行围攻，对方只要因为疏漏中了茫茫多暗器当中的一个，纵是再厉害的高手也难逃一死。
夜雾如同游隼的盘旋，两次起落，驻足之时已经攀到了更高的房顶上。
她摊开双手，衣袖间抖落的暗器不计其数，簌簌地往下掉。
她侧头向后看了一眼，街尾的一角，木柱子的背后正是唐骏的藏身之处，她左手手掌再张开的时候那一枚铜钱已经不见了。
铜钱穿过房顶，穿透了一面墙，还穿透了一道柱子，最后准确地钉在唐骏左手的手背。
虽是剧痛，唐骏却只是咬着牙，没敢发出半点多余的声响。
夜雾微笑着点点头，看来这下他已经学会低调做人了。
有一个人已经从另一边的墙角攀上屋顶，他的眼睛直视着夜雾，然后逐步靠近她。
他的左手提着一把短剑，右手偶尔会发抖，他生平第一次感受这样的兴奋，这样兴奋地发抖。
这个人是肖溅！
“师父，别来无恙。”
夜雾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用有些嘶哑的声音对他说：“早就料到了这一天，只是来得有点快，太快……”
肖溅的嘴角勾起一丝邪恶的笑容，他用极为低沉的声音说着下面的一段话。
“原来如此，我早就该明白，我的师父原来是因为害怕我有一天会找她报仇，所以才故意不传授我真正的武功。只是有一件事还真叫人费解，你早料到有这么一天，早些年怎么不干脆把我杀掉，那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恰恰相反，如果杀掉你……我就等不到这一天了。”
肖溅猜不透她话中的意思，也懒得去猜想，他急切地想要出手了断他和他师父间的恩怨。
无岩镇到这个时候本应该是热闹非凡，赶集的人早就应该使得这里熙攘起来，但今天是一个例外，从唐骏的暗器误伤到路人的那一刻起，镇上每家每户都紧闭门窗，就算是最好事的人也不敢多看几眼，更别说是围观。换现在，肯定不知道有多少人躲在暗地里掏出手机来拍照了……
当肖溅与夜雾的距离足够接近的时候他放出了三道暗器——飞蝗石。
力道凶猛，夜雾没有把握能够截住，所以移动身位，刹那间就闪到另外一侧的屋檐上。
而肖溅看准了时机，在飞蝗石穿透夜雾身后燕子瓦这的一刹那里欺身向前，刺出短剑，攻了一招“疾风追星”。
夜雾大吃一惊，他原本是她的徒儿，而这一招已经证明，他绝不再是她所熟知的那个肖溅，因为他使用的是名满楼的上乘剑法，就连她也没有十足把握能够守住这一招。
在当年，文钦也曾说过，在名满楼众多庭主当中，夜雾的轻功算是相当出众了。
夜雾再次闪动身形，使一招“神乎”，仿佛迎刃而上，却是避开了肖溅的锋芒。
肖溅攻杀的火焰燃烧得正旺，又接着攻了一招“的卢阔步”。
这一招来得更快，更为凶猛，夜雾摊开左手，向肖溅的身畔打出两道铜钱镖，肖溅稍缓攻势，夜雾又一次避开，闪到一旁。
肖溅毫不停顿，向夜雾的软肋再攻了一招“赤兔穷追”。
这一招他已经倾尽了全力，因为与她所处的位置较为接近，因此这一招夜雾几乎是无法躲避了。
也就是这一招，逼迫夜雾亮出了她的兵器。
坚玉指扣。
在她戴上指扣的同时肖溅的锋刃已经快要刺破她的身躯，但是那把短剑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滞停住了。
因为有指扣保护，她用右手生生把持住了肖溅手上的短剑，然后夜雾运力夺剑。一夺之下却并未得手，肖溅借力上前飞纵，凌空之中向她投出一道飞蝗石，两人距离太过接近，如果这暗器出手绝对没有躲避的可能，但在同时夜雾伸出左手格开了肖溅的手臂。
飞蝗石从夜雾的耳畔飘过，有惊无险。
肖溅借力弹开，稳稳地停在屋檐上，他回头怒视着夜雾，大口大口地喘息。
“不得不承认……”
夜雾给她的左手也戴上坚玉指扣，那指扣本就是一对，指套和护腕由缕缕金银丝线编织相连，而指套是由世上最坚韧的宝玉雕琢而成，看上去像是一件饰物，事实上却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兵器。
她接着说：“肖溅你习武的天赋还真是出类拔萃，假以时日，你还真的可以超越你的母亲……我的师姐……”
“你给我住嘴！”夜雾的话让肖溅感觉到屈辱，他咬着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等你到了冥界，再去向母亲忏悔吧！”
夜雾低下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事情并不是如你所想的那样……”
“你知道我所想的又是哪样？！”
夜雾摇头说：“我不知道。”
“那你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没有什么好解释的，我就在你眼前，既不躲，也不逃。如果你要报仇，那就来吧。”
夜雾的言外之意已经完全承认了她杀死了肖溅母亲的这一事实。
裁缝店的门一直没有完全关闭，裁缝店的老板在门缝的后面悄悄地看着外面屋顶发生的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