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诚就端起饭碗,坐在地上的一个小凳子上吃起来,这时其他人员都到前面客厅收拾桌凳,打扫卫生去了,突然刘大师问:
“王先生,你每天要上课,还要担水,又要讨饭吃,能顾得过来吗?”
王诚大吃一惊,这位大师自从和我见面,从未多问过一句我的什么话,关于我的身份及一切情况,从未告诉过他一句,他怎么能知道我的这些事!但他已经知道,就不能再隐瞒不承认了,所以只简单的回答了一句:
“还可以!”
接着,刘大师叹了口气说:
“你是个很好的青年人,学问好,又有志气,又能吃苦,干活细致,家庭贫寒无关要紧,只要你自己努力奋斗,将来前途光明远大,无可限量,从今天算起,不论你每天担多少,或者是担与不担,每天以十五担水给你付钱,十五担是你今天实际担数加上三担,每半月或一月给你结算付一次钱,你吃的饭再不用到其他地方去讨要,下课后就直接来我这里吃就行了,这样就可省出些时间你去好好的学习。”
王诚听后,心里十分感动,想着自己有何德何能,一出得门来,尽遇到这么多的好人同情我帮助我,我将何以报答这些人的大恩大德,但又想到自己千万不能这样做,每天十五担水除了星期日,其余时间我绝对担不够,我能白拿人家的钱嘛!更有每天两顿饭,我都在这里吃,这成什么体统!我算是人家的什么人,好让人家如此破费,于是就说道:
“刘师傅的好意我心领就是了,我担的水你们全包下来用,这就很够照顾的了,已算省了我很多时间,我再不能多得你们的钱了,因为不是星期天,我还要上课,是担不够那么多的水,这不是白拿你们的钱嘛!至于每天来这里吃饭更是不行的,原因我就不必多说了。”
刘大师却一本正经地说:
“什么白拿不白拿,白吃不白吃的,你也没有拿我的一分,都是资本家剥削我们穷苦人民的血汗钱,就这个饭庄来说,大老板一年到头连来都来不了几次,还不是我们这几个穷下苦的人,没黑没明的干活给他挣钱,所以说咱们吃的拿的是咱们自己的,不吃不拿省下来的都肥了资本家,我们不吃白不吃,不拿白不拿,所以我说了,你就照我说的办,再不要说什么,这里就那个管账的老头子是老板的狗腿子,讨厌的厉害,但只要我说的,大料他不敢怎么样,就是老板那里,也是如此,你尽管来就是了。”
晚间,王诚睡到床上,一时无法入睡,想了很多事情,刘大师一个很普通的下苦人,一开口就讲了那么多的大道理,而且这些道理自己从没听过,老师没讲过,课本上没读过,什么资本家呀,剥削穷苦人呀等等,多么新鲜的名词!刘大师真是个古怪的人,令人无法思考的人,可他说的话似乎是很有道理的,就是嘛!大老板确实是什么也不做的,不论轻重粗细活都是下苦人干的,挣来的钱都是大老板的,我们村里的大富户不也是这样吗?他家里土地很多,骡马牛羊成群,他家老的小的几十口人没有一个做活的,所有农活都是长工、短工们干的,可打下的粮食全部归他家所有,而干活的人一年到头什么也没有,我爹给他家打了十多年长工,可家里越来越穷,难道这就是很合理的天经地义的事情吗?可又一想,刘大师的话还是错误的,人家大老板有钱,开了饭庄,掏工资雇你们去就为的是给人家下苦,不下苦白拿人家的钱行吗?我们村里的大富人家也是这样,就因为他家有大量的土地牲畜,怪咱们的祖先穷没留下土地牲畜,不给人家打长工怎么办?不打长工就得饿死。就这样胡思乱想,过了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卖水和吃饭有了固定的地方,这就给王诚节约了许多时间,他把这些宝贵的时间全部用在学习功课方面,再加上原来的基础扎实,他的学业在飞速长进。岁月如梭,转眼民国三十七年只剩最后一月了,学校着手总结一学期的工作,王诚的学习成绩由各任课教师们的个别交谈,议论而提到会议上讨论研究,一致认为他的成绩突出的优异,连他们班里号称“榜魁”的全市有名的优等生都远远不及,而且是甘心退居第二把交椅,但一谈到他的学费和生活来源状况,所有的老师无不垂头叹气,表现出极大的同情心,有人提出向全市募捐,还有的提出应向政府报告给予定期定额的助学金等等,议论纷纷,争相发言,总而言之,是大家一致认为从王诚的品德、意志、刻苦等各个方面来说,可望将来会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才,不能因其家境贫寒而误了学业,学校必须想尽一切办法,保证其顺利的读完高中课程。说来说去,还是校长拍板定了案,王诚从下学期起上学免费并聘为附小业余教师,担任一个班的数学……。有一位老师插话:
“他教什么课都没问题。”
校长接着说:
“附小就数学老师不足,在排课程时把这个班的数学课尽量与这里的正课时间调开,其待遇从元月份起就在教师灶上吃饭,伙食费用附小的薪水付给,中学再给予一等奖学金,这样他的生活问题及笔墨纸杂费用就完全可以解决了,从而把精力完全投入在学习功课方面去。”
校长的决定得到了全体老师的一致称赞。会后,级任老师就把校方的这一决定告诉了王诚,而且把会场的详情作了细致的介绍,以示意要王诚知道全体老师对他的关心和爱护,以激发其更大的学习积极性。王诚不是笨蛋,对级任老师的用心良苦以及全体老师的好心完全理解,除当时表决心一定要以积极学习的实际行动报答学校和各位老师的爱护之心,并请级任老师向所有老师致以谢意。晚上王诚睡在床上,思潮起伏,无法入睡,他想了很多心事,自己家贫如洗,无丝毫力量供给我上学,生在这样的家庭,无疑是命中注定要和父辈们一样受苦挨饿终身,可自己偏要和命运相抗争,在饥寒交迫的死亡线上挣扎着上完三年初中,面对现实,再要上高中,尤其是上这样全省有名而难上的私立高中,在任何一个人看来,连做梦都是不可想象的事情,而自己竟然不顾一切的要上这所学校,而且还真的进入这了所学校,一路上艰辛苦难,病卧李庄,竟而因祸得福,蒙受张大娘一家人的热心照料,一到省城又遇到了像刘大师、卖水大哥和这学校的校长及各位老师这些好心人,校方居然又作出这样的照顾自己的特殊决定,这是为什么!这些一帆风顺的事情是自己受够了罪吃足了苦以后,时来运转的象征,或者是有福必有祸,在前进的道路上将有更大的灾难在等待着我,一切的一切都是一个大大的未知数,令人忧虑、惶恐不安,人就是这样,当在最困难的条件下,能够咬紧牙关,硬着头皮,不顾一切的和困难作斗争,克服困难,战胜困难,取得胜利;相反,在顺利的条件下,尤其在特别顺利的条件下,往往又感到害怕、担忧、惶恐不安,像自己现在正就是这种心理状态,或者说没有什么了不起,世间本来就是好人、有良心的人占绝对多数,所以自己离家几个月以来,所遇到的人尽都是与人为善的好人,他们对自己的照顾不单是有求必应,而且是远远超过了敢予想象的范围,比如张大娘一家人和这个学校的全体老师都是这样的人,我们中国不愧为文明古国礼义之邦,中华民族不愧为伟大的民族,可又觉得这些话非常的不妥,根本就是自欺欺人的说法,一派的胡说八道,试看在现实生活中所表现出来的完全是人心险恶,面目狰狞,各级政府大大小小的贪官污吏,无耻的不顾他人的死活,采用各种卑鄙恶劣的手段搜刮民脂民膏以肥自己;田青身为教师,不去认真地教好学生,而充当镇压学生的爪牙,陷害无辜的学生;王珍是个聪明好学诚实天真的女孩子,竟被自己的亲生父母逼到了绝路上成为疯子,而那些大兵又是那样残暴的把她硬生生的拉去,连一句话都不让和人说,如此等等难道都是善良的行为吗?一想到王珍,他潸然泪下,不知她现在什么地方!生死未卜,像她的家庭有钱有势,她本可一帆风顺的念完大学,却遭到如此惨境,倒不如我自由自在,想要读书就能读书,想到这里,为自己能有这样的家庭,能有这样的父母而感到自豪,有个名人说:“人生在世,什么事都可选择,有两件事是不可能选择的,那就是父母不能自由选择;儿女无法自由选择。”这话一点都不错。就这样胡思乱想直到雄鸡高唱的时候才迷迷糊糊的进入了梦乡。第二天早上起来,他虽头昏脑涨,但心里却很高兴,不论以后的祸福如何,暂且不去考虑它,按自己当前的情况,无疑是大大的好事,他提起笔来,面带微笑,迅速的写成两封信,分别寄给了父亲和张大娘,说明了学校及各位老师对自己的特殊关怀,今后不再操劳生活问题而专心于功课了。
王诚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亲身饱尝了人世间的酸碱苦甜,他孝顺父母、明事晓理、懂得处世立身的艰辛,不以眼前的顺利而忘乎所以,所以虽则目前的生活算是有了着落,可是星期天他仍是担水卖水,他强行说服了刘大师,取消了按天定收水费的做法,改为按实际担数领取水钱,他认为白拿别人的钱,于理不通,于心不安,还是踏踏实实的出力挣些钱就是正当的收入。自己家中贫寒,父母生活穷苦,又在山乡僻岔,挣一个钱都不容易,在这里只要迈力气,总还能挣到几个钱,所以星期天他还是拼命的多担几担水,打算积存几个钱,寄回家中去,虽不能解决什么大困难,但称盐倒油买火柴等零星使用总还是可以的。这天又是一个星期天,早上他起得很早,就开始担水,水还是卖给和平饭庄,到中午的时候他担了九担水,刘大师给了他一大碗炒面片,他三刨两咽就送进肚里,放下饭碗,他起身就准备马上再去担水,计划按天黑担够二十担水,可刘师傅拉住不让他再去担水,要帮他做些零星活,并问他赶天黑还能担几担水,但为怕人说他故意把担数多说些,以多要几个钱,就说,至多再担五担水,刘师再没说什么,只安排洗菜扫地之类的零活去做,边做两人边聊天,拉东扯西,谈到王诚的学习情况时刘师傅说:
“你除了学好功课以外,注意多看些社会科学方面的书籍和文艺小说之类的东西,以增广知识面和增进认识辨别事物的能力,有时间还应看一看报纸,尤其时事方面的文章更应多看一些,就可以知道一些国内外的大事,否则,只埋头钻课本上的东西,就算是学的成绩很优异,也只能成为读死书的书呆子,于国内外大事、做人处世等方面一窍不通,在学校是顶上顶的优等生,但一到社会上就会到处碰壁,吃了亏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尤其是在当今社会,人心险恶、时局动荡、鱼龙混杂、是非不明、政府腐败,贪官污吏横行,人民群众饥寒交迫,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当此之际,若无清醒的头脑,一失足就会造成千古恨,像你所说的你初中的那位田老师,我敢肯定的说,他不会有好下场,而且还是好景不长,不要多长的时间就到他倒大霉的时候了……”
刘师傅越说王诚越觉得惊奇,他一个做饭的大师,常常能滔滔不绝,一口气说出那么多的大道理来,实在令人敬佩!尤其是对贪官污吏的不满和对劳苦大众的同情更是完全和自己的思想观点认识相同,因此他不待刘师傅把话说完,就插言说:
“现在的官府就不用提了!一说起那些披着人皮的吃人豺狼不由人就气愤,恨不能把他们赶尽杀绝,我读书的目的不是为了我个人升官发财,我是为了捞得一官半职,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清除所有的贪官污吏,则心愿足矣,所有的贪官污吏就好像蛀虫一样,危害着我们的国家、危害着我们民族、危害着广大劳苦大众,如不彻底干净的清除掉,则国无宁日,民众无法生存,整个民族将会灭亡,所以这是头等头的大事情,作为当代的青年学生,我所以不顾一切艰难困苦,奋发努力求学,就是有志于此,绝无他意。”
王诚一番慷慨激昂的话完以后,刘师傅不但没有大加赞赏,相反的却哈哈大笑,接着是一声长叹,然后才拍着王诚的肩膀说:
“小王啊!你是一个很有血性的青年人,你的思想意识无疑是很高尚的,有这种思想的青年学生是难能可贵的,你意志的坚强也是令人敬佩的,但你的打算是非常天真幼稚的,当今的贪官污吏固然是十分可恶人人痛恨,但问题的本质不在他们身上,是整个政治上的腐败,所以消灭少数或部分贪官污吏无济于事,试按你的想法,就算是顺利的实现了,让你当个县长、专员或者说就是当上甘肃省的主席,你费上九牛二虎之力,把全省所有的贪官污吏全部割除了,让全省的老百姓过上平安快乐的日子,可一个省在全国来说占多大的比例?那么全中国更多的老百姓怎么办?这是我们在说话,怎么说都可以,可是实际作起来,让你一个人的力量,把一个县的所有贪官污吏割除了都不可能,不要说是一个省,或者退后一百步来说,就算你真的把一个省治理好了,那么在你卸任以后,贪官污吏再生,将怎么办?所以说,一个人的力量再大都是无济于事,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唯一的途径只有用一股正义的强大洪流冲跨这个滋生并借以保护贪官污吏的温床,才能从根本上实现你的理想和愿望,所以我说单凭个人力量你的良好愿望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你的努力肯定是徒劳的,倒不如你另做打算,比如努力把书念成,有了知识以后,在社会上找个较好的职业,如医生或教师,不问国事,不管他人的任何事情,一心过自己的安逸光阴,只是不涉足政坛,则可谓虚度此生矣!”
听到这里,王诚心里有不可压抑的气愤,觉得自己的人格被蔑视,自己的心灵被讽刺,但鉴于刘师对自己的关怀之情,他涨红了脸,强忍耐着没有说什么,呼地一下子猛站起来,往外就走,刘师傅笑哈哈的走上前去一把拉住他说:
“小王啊!你可不要生气,我说的是实话,是一片诚意,是完全为你着想,我出的这个主意和你的远大理想比起来虽不很相称,但确是踏踏实实安身立命的道路,因为在当今社会上有很多和你一样的热血青年,目的也是一心要报效祖国,干出一番事业来,但由于没有找到正确的方法和出路,其结果是作了无谓的牺牲,可按我所说虽不为整治国家的上策,至少不至为误入歧途之下策,绝非对你有丝毫不敬之心,或嘲讽之意,望能细心考虑!”
王诚觉得刘师傅言词诚恳,态度和蔼,所言不无道理,心中的气愤顿觉消解,又重新坐下来,两人屈膝长谈,直至深夜的时候,才起身告辞,临行时刘师傅给了他几本“新观察”杂志和两份旧报纸,均被油污得很陈旧,要他抽时间细心阅读,王诚接过来以后,转身要走,刘师傅又说:
“且慢,你把今天的水钱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