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诚爹光着身子睡在炕上,上身只盖着自己的破棉袄,听着儿子走到房门前,就转身侧睡着把两条腿蜷起来,把棉袄往下拉了,盖住了屁股露出了肩膀、胸膛上半截身子光露着。王诚已经走进房来,叫了声爹,就把铺盖卷放在了炕边上,转眼见弟弟和妹妹已经睡熟了,上身只盖着各自的衣服,都是双腿蜷曲着缩成一团,王诚由垂泪变成了哭泣,赶紧把铺盖卷打开,把被子盖在了父亲身上,把毛毡盖在弟弟和妹妹身上,这时母亲已给他端来了热气腾腾的莜豆面饭,他确实饥饿急了,就忍住内心的痛苦吊腿坐在炕沿上,狼吞虎咽的吃下了三碗饭,他才觉得双脚疼痛得难以忍受,就俯下身去脱麻鞋,可是麻鞋带冻得像铜丝绳一样无法解开,他妈去拿了些柴草来点燃,让他把两只脚放在火上烤了一会儿,这才慢慢的脱下麻鞋来,当他去脱袜子时却牢牢的沾在脚上,稍一用劲去扯,就觉得撕心裂肺的疼痛,就让他妈打些热水来,他妈去不多时,用一个瓦尿盆子端来了半盆子热水,他把双脚泡在盆子里,等会儿以后就用手在袜子上一点儿一点儿撕开与皮肉的粘连,到袜子脱下来的时候,只见双脚乌黑青肿,多处的肉皮沾在了袜子上被撕去,脓血直流,盆子里水、血、脓、泪混在了一起,他妈痛心地说:
“诚儿!我的乖儿子,好歹你听妈的话,就收了这条心,不要再念书了,村子里比咱光阴好的人多的是,人家孩子都不去念书,咱家里这么穷苦,你还念那做什么!世界上靠书吃饭的有几个人呢?咱家祖祖辈辈是靠下苦来糊口的,你回来咱娘儿两把几亩薄地做上,让你爹出去或打长工或打短工,多少挣几个钱,家里又省一个人的口粮,只要天老爷睁眼,咱慢慢的也会把日子过得和人一样,常言说:人的命由天定,咱们穷人就是穷命,是鸡儿命,就是刨着吃的,只要我们两个爪爪儿刨的紧,就不会饿死的,你听妈的话,不要去受这个罪了,妈也就心里安然了……。”
王诚截住了他妈的话茬,呜咽着说:
“妈!你不要再说了,你老人家痛惜儿子的心情我是理解的,可我念书的决心是不能改变的,正因为咱们家里穷所以我一定要念书,要咱家富起来,正因为咱家祖祖辈辈是下苦受罪的穷人,我一定要念书,改换咱家的门庭,只是当前让你和爹受苦了,儿子长了这么大了,还不能替二老减轻些劳苦,这是我于心不安的事,但也再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求二老忍耐些,待我有个出头的日子,好让二老享受几天清福,以作为儿子对二老的报答。”
他妈想说什么,王诚父亲叹了两声气说道:
“让诚儿早些休息吧!天怕都交过夜了。”
谁也再没说什么,三个人都在叹息声中入睡了。
虽然是生活艰难,但时光还是一天天的过去了,转眼已是46年的深秋季节,校园里的树木叶子全黄了,一阵阵西北风吹来,满天飞舞,这是一个星期一的下午,王诚拿着英语课本在操场上慢步朗读,当他走到操场的一角时,见同班的张祥坐在那里啼哭,这是一个留级生,家离学校十华里左右,是通校生,虽和他不甚相熟,但从其衣着和每天拿的吃食方面去看,家庭也甚贫寒,读书却非常刻苦用功,每天只要一进教室门,除了上厕所再是坐在凳子上不起来,不是做作业,就是念课本,可是每逢考试,各门功课绝对不超过四十分去,特别是英语更差,上次中期考试有这么一道题,Whatyouname?他照抄同一桌子同学的答卷:mynameis王平,被英语老师臭骂了一顿,且传为全校的笑料,他的头形很奇怪,头顶部前后凸起而中间则凹陷,是一个马鞍形,他又喜欢剃头,常常是刮得溜光,同学们不论是谁,都可以任意的在他头上拍一巴掌,说一声“马鞍子,”他除了一瞪眼再什么话都不说一句。王诚鉴于他家贫好学,又常受同学们的欺侮,大有同情之心,就走上前去询问:
“张祥同学,你有什么为难之事,一个人坐在这里伤心?”
他见王诚这样功课好的同学和颜悦色的和自己说话,一时受宠若惊,慌忙站起身来,毕恭毕敬的回答:
“我家应交国家的公粮是一斗,父亲家里活紧没时间,要我捎着把粮上了,一斗是老升子二升半,父亲知道粮台上收粮的公家人是糊弄老百姓的粮,就给我装了四升麦子背着去交粮,以为是无论为何都足够了,谁料想我今天下午去交粮时,我正在往斗里倒麦子,一个短而胖的收粮官说我倒的慢了,从我手里夺过口袋去,唰――的一下,把口袋里的粮全倒在了铺篮里和地上,还骂我把一斗粮都拿不够,我刚一说话,他就打了我几个耳光子,还把斗里的半斗麦子拿起来倒在了地上,让城里在那扫粮食的人抢走了,我把四升麦子就这么白丢了,回家去怎么和父亲交代!”
听了这一番诉说以后,王诚紧咬着下嘴唇,一句话也没说,也没有再理睬张祥,转身就走了,他没有心思去念英语了,快步找钟玉去了。王诚和钟玉二人虽然家庭贫富悬殊,衣食住行都有天壤之别,可由于王诚为人正直和善,刻苦用功,功课虽不及钟玉,但差之不远,而英语还超过钟玉,自去年冬天相熟以后,已是两个学期坐在同一桌子上,若不是王诚自觉条件差异太大,坚决不同意的话,还会同住在一个房子里。他们两个人相交甚密,无话不谈,且观点常常是相同的,所以谁如果有困难,有心事,总喜欢找对方去倾谈、去商量,当然也常有口角之争,但过后谁也不计较,仍然亲密相处,今年夏天正在上课的时候,王诚觉得肚子、胸部痒的厉害,知道是有许多虫子爬在肉皮上进餐,就腑下身去,用巴掌顺着肚皮自下而上至胸前慢慢的抹上去,把手拿出来的时候,满手是虱子像蚂蚁一样乱跑,他就把一手虱子倒在课桌上,一个一个的用拇指指甲去挤,发出嘣儿、嘣儿的清脆响声,钟玉看了一眼,皱了皱眉头,小声骂道:“这松脏得像猪一样!”
王诚也小声回骂:
“谁能比得上你坏松,衬衣、外衣都是一件一件的,经常换洗。”
“你总是个脏猪,那个人有那么多的虱!”
王诚一时语塞,再没说什么,可在心里思谋着报复的办法。到上下一节课的时候,又觉得身上很痒,于是就如法炮制,所获不少于上次,就乘钟玉低头看书之机,把手伸进他的后领去,一把虱子全部放到了钟玉身上,没过十几分钟,他的背部像览麻捋的一样,实在难以忍受,咬着牙挨到下课的时候,老师刚一走出教室门,两个人就脸红脖子粗的大骂特骂起来,可钟玉的身上痒得受不住了,再也顾不得骂仗,就请假往家跑去,到第二天上课时,两个人又是有说有笑的。钟玉是全校学生会的主席,又是本班的班长,王诚怕耽误功课,学校的什么职务都不愿担任,但他们两人在全校师生中都是很有威信的,在学生中只要他俩人号召什么,绝大部分人都会积极响应的。今天王诚听了张祥的诉说,心中非常气愤,转身就找钟玉去了。
现在正是交公粮的旺季,下边保甲长日夜不停地在督促,挨门逐户的验收条,没有收条的人家不是挨骂就是挨打,县城收粮的地方老百姓整天拥挤,有的等几天还交不上粮,十几个铺篮不停地用斗按粮,每个铺篮周围就有好几个县城游手好闲的人拿着簸箕、扫帚、口袋,扫撒在地上的麦子,那些收粮官故意把老百姓的粮大量的往地上去撒,让那些人去扫,其中还有很多打扮妖艳、油头粉面的年轻妇人和大女子,她们把收粮人员过来用屁股扛一下,过去用肘子碰一了,而收粮官人也在百忙之中抽出手来,不是在她们的腰里捏一下,就是在屁股上拧一把,她们不是娇笑就是妖叫,这些人的收入更为可观,一天到晚有扫两三装麦子的人。今天也是和往常一样,这里有说话、叫喊、咒骂、娇笑、尖叫等等各种各样的声音混合在一起,令人头昏脑涨,不时的还有收粮官打老百姓耳光子的清脆声音,当时这事旁观的人和挨打的人都是习以为常无所谓的,在思想上是官打民不羞,在实际上只要是很快的把粮收了,挨几下子打是没有什么关系的。有一个穿戴整齐干净和一个衣衫破烂的学生,在人群中窜来窜去,不时的和交粮的老百姓交头接耳、低声细语,到了第二天的下午,还是那两个学生在人群中流窜着,所有的人谁也没去注意他们是来干什么的,突然人群中又传出打人的声音和咒骂声,原来又是那个一碌碡长,两碌碡粗的收粮官在打一个老实巴结的交粮老百姓。原来这个收粮官姓蔡,因为长得粗短,人称蔡半截子,更多的人则称其为半截子菜。这个衣衫破烂的学生急忙拨开人群走上前去,被打的人已是鼻青眼肿,置口鼻中的流血于不顾,死死的抱住一个口袋的口子不放,连连的求告:
“求老爷行行好!你就是再多打我几下子都能行,可千万不能把我口袋里剩下的这些粮泼到地上,让这个女人拿去,她已经拿的不少了。”
站在旁边的一个年约二十多岁的女人,身穿丝绸衫子、绿绸裤子、绣花大红鞋白丝袜子、剪发披肩、口红粉面、身边立着一整口袋和一个半口袋的粮食,听见这个被打的老百姓告饶,从袖子里抽出一个丝手帕来按在嘴上笑得弯腰扭屁股的,在妖笑中给半截子菜使脸色,他立即又骂:
“他妈的!不该你交粮,为什么把麦子往铺篮里倒?你麦子多,没处倒,我来帮你倒。”带骂着伸手又去夺口袋。那个老百姓连笑带告饶:
“老爷!积点德!不是念条子的人已经叫到我的名字了嘛!……”
正在这时,半截子菜只觉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自己的手腕,他抬起头来,见是一个浓眉大眼的衣服破烂的青年人,他以为是一个交粮的老百姓,顿时怒火冲天,破口大骂:
“他妈的!你是活得不耐烦了?狗咬耗子,多管闲事!”
带骂着抬起另一只手就向青年人的脸上打去,没料想,手刚抬起来又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回头一看,是一个学生,当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脸上已挨了几个耳光子。钟玉急步走到跟前予以阻止说:
“不准动手,我们不能打人。”转身走到桌子跟前问:
“这里收粮是那一位负责?”
这时,交粮的群众周围和中间已经站满了学生。只见桌子后边一个椅子上坐着一个穿着一身黑色制服、斜戴着礼帽、鼻梁上架个圈子眼镜,细白肉皮、八字胡的中年人,左腿压在右腿上,大模大样高声慢气的说:
“就是本人!你们是干什么的?要干什么?”
这副神气已引起了许多学生的气愤,钟玉强忍着怒气说:
“我们是县中学的学生,想对你建议:你们在收粮时不要任意打骂老百姓,不要高斗按粮,更不要把老百姓的粮食随意泼撒,都是中华同胞,何必这样相欺太甚呢?你们难道没有良心!不念劳苦大众的可怜吗?”
言无数句,引起了所有交粮大众的称赞拥护,顿时全场人声高谈议论,甚至有的大呼喊:“学生说得对!学生说得有理!”没料想到那位负责的收粮官却仰面哈哈大笑,随后板起脸孔大声说:
“我以为是什么大人物,原来是个不懂事的小学生,我奉劝你乖乖的回去上课去,不要在这里自讨没趣,本人如果说你扰乱国家公粮入库,你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还没等钟玉开口,不知是那位同学喊了声:
“同学们打呀!把这些害人民的污吏一齐打死……”
那位负责人的礼帽早已滚到了地上,眼镜也打掉了,与此同时,半截子菜的遭遇更惨,被王诚和几个学生踏倒在地上,多少个拳脚一齐向他头上、脸上、浑身招呼上去,他被打得像半截子缸茬一样在地上滚来滚去,杀猪一样的喊着爷爷爸爸的告饶,有的收粮官企图逃跑,被交粮的民众故意挤在一起挡住去路,无法逃。半截子菜旁边的那个妖精女人,起初还坐在她的半截子粮食口袋上,右腿压在左腿上,东张西望,到开始打起来她才慌了手脚,既跑不出去,又还不愿跑,怕丢了一装半麦子,只好站在那里浑身发抖,还没顾得上她思考怎么办,几个学生夺过了她两个口袋并说:
“这都是亏苦下民众的粮食,原还给民众。”带说着就给被半截子菜打的那个老百姓和其他上粮的人分粮食,她还上去要阻拦,被一个学生一伸手掀了个仰面朝天,刚爬起来,被一个交粮的老百姓乘混乱之机在屁股上踢了两脚,她尖叫起来,很像是和半截子菜一唱一和的样子,不过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这点。乱打乱闹了很大一会,钟玉连吹了几次哨子,沸腾的人声才慢慢地平静下来,钟玉简短的讲了几句话:
“各位父老兄弟们:今天的行动,不是我们中学的学生扰乱政府的正常工作,而是这些污吏欺压、苦害老百姓太厉害了,我们派出同学在这里观察了好几天了,实在是忍无可忍了,我们要把这些狗东西拉上见县长去,要他很好的教育他的这些下属,不要再苛榨老百姓了,个别坏蛋,像这个家伙(他转脸指了一下半截子菜)要县长革了他的职,不能让他们骑在民众头上,继续作威作福,不过这样一来就要耽误各位父老们的时间了,请大家多多原谅!”他说到这里向民众们鞠了一躬,全场的人齐声大喊:
“我们情愿!我们拥护!”
钟玉继续说:“我们走后留几个同学帮着这两个比较老实的收粮人员(他又指了一下站在旁边没有挨打的两个收粮官)维持这里的秩序,请各位自觉遵守,不要乱拉别人的粮食和口袋,更不要拿公家的账或桌椅等公物。”
民众齐声回答:“我们一定遵守!”
于是学生们拉着那个负责人和半截子菜还叫上其他几个收粮人员向县政府走去,起先半截子菜还想耍死狗,躺在地上不走,被几个学生动了粗,倒提着两个腿子托着走了百余步路,他就喊叫着告饶,愿意起来走,学生们就放开了他,他乖乖的起来,鼻青脸肿浑身像土贼一样,被两个学生两边拉着走了。
一时消息传遍了全县城,赶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到往县政府走的时候,尾随的民众有二、三百人,声势颇为壮观。到县政府大门前时,两个站岗的警察还想阻止,钟玉简单的给他们说了几句话,没管他们同意与否,学生和民众一拥而入。县长正在和他老婆吃酒谈闲,忽然听到前院人声沸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颇为惊恐,一个书吏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的说:
“报告县长:县中学的学生和几百民众冲进来了!”
“什么事情?”县长紧张地问。
“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只见他们拉着粮台上的人员,叫喊要见县长。”
县长听了这话,估计不是什么太大的事情,心情稍为安静些了,拿了个毛巾擦了擦脸,穿整齐了衣服,拿起县长的架子,大摇大摆的走了出来。学生和民众一见县长的神气,都很生气,人声更加喧哗,他双手伸出,在空中不住的作下压之势,示意人们静下来,可是一点作用也没有,人们喧闹的更加厉害了,且后边有很多人声此起彼伏的大喊:
“把这狗官拉倒打!拉倒打!打!打!……。”
县长的威风神气顿时消失了大半,脸色发白、垂手而立、口里说着什么,但被人声淹没了,谁也听不清楚。钟玉怕把事情闹得太大了不好收拾,连吹了几声哨子,人声平静下来了,他向着人群大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