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几十年后站在我面前和我平等对话的汪惠,没有着教会的白色会衣,更没有高鼻子蓝眼睛。她是一位个子矮小,长着圆规一样双腿、留着铁梅式发型的和蔼可亲的老太太。
那个时候,小镇繁华起来了,伸着长臂的塔吊和冒着臭气的烟筒悄悄出现,新添了不少工棚和商贩,绿油油的田野被蚕食的所剩无几。汪惠退休后,被安置在我们大杂院里靠近门口的一间小平房里,应该说这个时候我们才真正与这位据说是仙女下凡的修女有了结触。汪惠住进来后,院里不分男女老幼,大都称呼她为汪老太太。汪老太太把幼儿园里的天真、热情、纯朴一起带来了,死气沉沉的大院里一下子有了生气。院子里没有门卫,邮递员投信、住户寄存物品取牛奶,临时存放东西这些事情都往汪惠的屋里跑,她都非常乐意承担,没有半点儿烦的意思。汪老太太还做了一个写有“治安”二字的大红袖章戴到了自己的左臂上,提只小凳在大门口那么一坐,蓝得发白的衣裤一尘不染,铁梅发型一根不乱,手中的登记本子平平展展,胸前的钢笔明光发亮。城市里戴袖章蹲胡同的老太太屡见不鲜,所不同的是汪老太太不倒班,连做饭都是在门口的蜂窝煤炉子上进行了。她对住户们特别亲切,谁抱孩子进来,她都要过去逗逗摸摸,唠叨一番孩子的教育营养一类的事情。孩子进出,她要帮着整理一下书包;天下雨了,她给找雨伞,天太黑了她掌灯照明,扶老人上楼。没多少功夫,所有的居民,她都能叫上名字。大部分陌生者来访她都知道是谁家的亲戚,因此院里的人都更加尊重她。至于她旁若无人地站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练太极拳,夜深人静时怀抱着破旧手风琴奏着怪怪的调子,嘴里在哼唱什么赞美诗,手指在胸前划十字,看外国书和不与老太太们扎堆抱团这些古怪的事情,大家也都很能理解,“修女吗,就是这样。”
可也有一些有意思的事情发生。汪老太太有时候对人热情得有些过了头,比方说人家年轻人谈对象进进出出,她见了总要不时地去叮咛人家晚上不要钻树林子,婚前不要同居这些道理。有老人哭丧着脸她就去问是不是被儿子儿媳妇给气了。有大姑娘哭泣她就去问是不是被男友欺负或者欺骗了,见人就说一堆陈籽麻乱谷子的事情,时间一长,便有人厌烦。我就受不了她的热情劲儿,进出大门时常常是低着头的。
一个细雨蒙蒙的傍晚,我进大门时突生好奇,目光在汪惠平时蹲的地方扫了一下,结果藏在雨伞下的她很敏锐地发现了这一情况,并很快开口了。“听说你是知识分子,你知道天主教和基督教的区别吗?”
“这个……”由于没有思想准备,我一时竞啥也说不出来。
愣过神来后我如实告诉她我不懂,她也就没有再追问,只是拉住我衣角的手不肯松,并把我牵进了她的小屋,边走边说什么犹大叛变一类的乱七八糟的事情。看到我一脸的漠然,进门后她又换了个话题,说什么天堂里如何美好,如何仁爱等等。够了,我活得已经够窝囊的了,天堂里再好我也不去。我立马起身出门,没有留下任何客套话。
尽管如此,汪老太太的一副熟心肠,我和院里的人无论如何都是不能否定的。一天,她端着一盘做成白胡子老头模样的面点,挨门走户去送,说是什么圣诞礼物,口中还念叨着“圣诞快乐”。
“汪奶奶,圣诞是个哈东西?”孩子们问。
“圣诞就是我们修女们过年。”
“真是的,自己过年,给别人送礼物。”有人对此很纳闷。
记得那年农历初夕夜晚,我和家人正围坐在一起吃团圆饭,几声轻轻的敲门声过后,汪老太太戴着鲜红的袖章进来了。
“注意防火。”老太太边说边指着孩子们手中的鞭炮。
等我们放下筷子站起来,她已经留下和蔼的笑容出门去了,仿佛这万家团圆的时刻与她没有丝毫的关系。听到又敲对门时,老父亲叹息着说:“忘了请汪老太太来坐坐,一个大好人啊!真不容易。”大约到了午夜时分,除夕的鞭炮依稀响起,一阵急促的消防车呼叫声把大院里刚有些睡意的人惊得心都快掉了下来。消防战士们挣着鹰眼执着喷头在院里院外搜索了一遍后,没有发现火源,只好打道回营。事后调查知道,是有人家在阳台上放烟花,冲天的火焰映红了天空,认为将要引发一场大火的汪老太太连爬带滚出门找电话报了火警。
要说汪老太太的热心,这还算不了什么。
院子里谁家的小孩子偷打游戏机了,谁家的姑娘偷着和情人约会了,哪个老头打麻将老输钱,谁家的褓姆乘主人不在偷吃东西,这些事情有谁想知道,只要去问汪老太太,那都是一清二楚的。租房户里谁有小偷小摸的毛病,谁老和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她更是给派出所报告得清清楚楚。最有意思的要算是她关心二虎两口子的事情。
二虎是一家国营公司的粗胳膊粗腿的泥瓦匠,有一个整日病怏怏的但也未见卧床住院的很秀气的媳妇,二虎干粗活出大力受窝囊气十几年,好不容易遇上承包干活,凭他的一股子牛力,一月挣上了千把块钱。这气一顺,日子一顺,没怎么费神就粘乎上了一位从乡下来的,长得很漂亮的姑娘。二虎的媳妇拖着病怏怏的身体来求汪老太太给盯着点。汪老太太万分的同情她,发誓似地要给她办好这件事情。她把二虎进门时的表情,半夜带野女人出入的时间,还有捎带的东西,甚至精神的好坏和脸色的红润程度,都向二虎媳妇一一通报了个清楚。那些日子里,大院里的人经常发现,一老一少两女人经常神经兮兮地蹲在屋檐下或角落里,不知道在嘀咕什么,有时能听到年轻女人的哭泣声,能看到汪老太太像哄孩子似地伸手给擦眼泪。
这样的情景持续了没有多少时间,人们就看不见了。据后来有人说是有一天晚上夜深人静之时,汪老太太从屋里忽然看到对面四楼二虎家窗子里有微弱的亮光忽闪忽闪的,心想二虎的女人早回娘家了,是不是二虎这狗东西乘老婆不在偷着往外搬东西,就提手电披衣服出门去制止去了。到门口连敲几遍就是没动静,“怪了,刚才还看得一清二楚。”汪老太太自言自语下楼回了屋,可又不服气自己的眼力,就拉把凳子坐在窗边,像夜晚看星星似地眼睛盯着二虎家的窗户一眨不眨。果然没有看错,几分钟后亮光又出现了,汪老太太拔腿出门上了楼,把个门要敲烂似的。全楼的电灯都亮了起来,楼上楼下单元门里还伸出不少脑袋。二虎在屋里实在是撑不住了,才很不情愿地打开了铁门。手电一照,汪老太太就惊得额头发热,站在门内的竟然是二虎的女人。二虎的女人神色慌乱,说是要开灯,可就是不往开关跟前摸,屋里还有“咕噜咕噜”的声响。“把老鼠都养这么大了,还不去逮。”汪老太太打开手电一照,看到的情景把她吓呆了,一位赤身裸体的男人站在衣柜里边,两手提着裤子,一只腿颤抖着屈起,正往一条裤管里乱塞。那不争气的脚丫子在汪老太太的手电照过来之时,正好把衣柜门子碰得大开。我想这可能是修女汪惠自教堂里救伤兵以来最难堪的事了,所不同的是前者是神圣的而后者则实在恶心。
自那晚以后,我们尊敬的汪老太太不出现在大门口了,她有病卧床了。约一个星期后她起床了,没有重新出现在大门口,而是开始了艰难而又滑稽的上访之路。她整天不知疲倦地到居委会、派出所、镇政府直至公检法机关,去揭露二虎夫妻的丑行,寻问政府按法律应该在什么时候逮捕判刑。刚去时人家还有兴趣听,后来就摆手势暂停,最后还派人来调查说老太太有无神经病。汪老太太呢,则锲而不舍,百折不挠,见人就说:“如果不是我那天晚上盯得准,这一对狗男女还不知道做坏事到什么时候。”一天街道办事处的司法助理员专门来大院很郑重地告诉汪老太太:二虎和勾搭上的那个女人,还有二虎老婆与圈在衣柜里的那个男人,各自都正式领了结婚证成夫妻了,再这么到处宣扬和上访下去,就要让人家传到法庭上去了。汪老太太这才蔫蔫地缩在了大门口的小凳子上。
唉,看来修女罢,仙女罢,都是少食了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