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男人在他喜爱的酸汤面片碗底里,看到了一根黄绿色的干草。干草在红色西红柿酱和白红色面片里,看上去很明显,但男人没当回事,捡出来扔了,照样吃饭。第二天的面片里,男人又发现了黄绿色的干草,这回不是一根,而是两根。这回,男人望着碗里的两根干草,吃不下去了,他夹起干草,仔细地看着,心想,自己的女人是个很细致的女人,不可能把草弄到饭里,这在以前从未有过。可这两根草怎么会在饭里?男人想了又想,突然间,他想到这草是女人故意放进去给他看的。草是牲畜吃的,他那样对待儿子和老婆,女人是用这种方式提醒他的。
男人怒火冲天,当即将碗摔碎在地,碗的碎裂声吓坏了女人,还有儿子。女人惊恐得像一头遇到老虎的小鹿,扑过去将同样惊恐的儿子抱在怀里,母子俩浑身发抖,埋着头不敢看男人。
看着颤抖的母子,男人抓过酒瓶,猛灌了几口,用酒压住了自己的火气。那天,他喝醉了。
酒不能天天喝,那样会中毒。这样的招数用了几天,看着女人和儿子的可怜相,他有点于心不忍,明明自己做错了事,却要女人来承受他的过错。没别的办法,他每天出去放羊,故意磨蹭到很晚才回来,一到家,趁女人去圈里给马添草,或者收拾锅灶时,他匆匆扒拉完饭上炕睡觉,装出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迅速打响鼾声。
女人后悔死了,想着不该给男人碗里放干草刺激他,他要是一气之下真去找黑白花了,抛下他们母子可咋办呢?她虽然清楚黑白花那样的女人,不可能对自己的丈夫动真感情,但是,男人在女人面前,有时候会失去理智的。女人越想越后怕,心想着该怎么弥补。她在男人的鼾声中端来热水,轻轻为他擦脸洗脚,女人很小心细致,生怕弄醒他。他在女人擦洗后,心里愧疚得睡不着觉,失眠使他看上去憔悴了不少。女人以为他生病了,背着他祈祷胡大保佑自己的男人平安康复。
他不知道女人已经知道他要到了钱,他甚至还在想,一旦女人知道了钱的去处,他只好先发制人,编造谎言,说要到钱后,一高兴多喝了两碗酒,迷糊中叫坏人抢了钱。这个谎言显然不切合实际,整个牧区的治安非常好,从没出现过偷盗抢劫的事情,就是那几个羊贩子,也只是拖欠买羊款,滥压羊价,谁敢动强抢他人的歪心思,胡大睁眼看着呢。他掂量了好久,没敢用这个谎话欺骗女人。
揣着心思过日子很煎熬人,这样下去他会虚脱的,便抽空去镇上找黑白花要钱。还没开口呢,黑白花就热乎乎地贴上来,端两碗马奶酒给他灌下去,把晕乎乎的他拖进后面的小屋,她的嘴堵上他张开要说话的嘴,堵得他心慌意乱,头晕脑胀,气都喘不过来,想要说的话自然被黑白花厚实的嘴唇堵得严严实实。黑白花把他推倒炕上,伏在他胸口说,想死我了,这么久你咋不来找我?
黑白花的这句话撩拨得他全身血液喷涌,他激动得忘记了自己是来要钱的,翻身把黑白花压在身下,急不可待地去解她的衣服。黑白花很配合,主动抚摸他。可是,最关键时,黑白花抓住他的手,告诉他,她身上的那个玩艺又来了。
这回,他不相信,怎么会这么巧?顺着黑白花的指引,他摸到了那个讨厌的东西。那个讨厌的东西像一块冰,丢进他心里熊熊燃烧的火中,听到“滋啦”一声响,他泄气了。
黑白花轻抚着他安慰道,别把这事看得太重,只要我们心里有对方,这个事算啥呀,感情才是最重要的。没有感情,这人活得还有啥意思,你说是不是?
他没回答,心头有一丝不快闪过。话说得再好,也是空的。他是男人,男人喜欢实打实,不喜欢说的比唱的好听。但在黑白花温暖柔软的怀抱里,他开不了要钱的口。人家女人实心实意地待你,你怎么能在这种时候提出要钱,像什么话!黑白花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突然推开他,变脸道,你是不是有啥事瞒着我?是不是看上别的女人不喜欢我了?还是你的女人怀疑我?
他摇摇头。
黑白花瞅着他,突然像只刚下完蛋的老母鸡咯咯大笑起来。笑毕,她的嘴像拧得过紧的弹簧突然松了劲,大哭起来,边哭边怨道,我就知道你心里没我,枉我一直撕心扯肺地惦着你,念着你。我知道,你今天来是想着你那五百块钱吧!好啊,我这就给你拿去,钱算什么东西,你等着,拿上你的臭钱,滚出去,别再上这来!我这里不要这种无情无义的男人。
他跳起来扑过去拦住黑白花,将她抱在怀里,嘴贴在她的耳朵上,轻轻说道,我啥时说过要钱了?就是想来看看你,瞧你都瞎想些啥!
说这些话时,他直打哆嗦,整个冬天像是冲着他一个人来的,他都不会说人话了。马奶酒又烧得他头晕脑胀,他想吃碗酸汤揪面片解解酒,给黑白花说了。她从饭馆的大锅里舀来一碗泡得肿胀的面片,他吃了一口,差点吐出来。不烫,不酸,面片泡得软不拉叽,实在难以下咽。他叫黑白花给他重做一碗。黑白花很不情愿,说他太挑剔,那么多来吃饭的客人都能吃,就他毛病多,但她还是去做了端来,他尝了一口,汤是烫了,面片却不筋道,更重要的是没放西红柿酱,他嫌不酸要放西红柿酱。黑白花说她从不做西红柿酱,要酸是吧?她抓起醋壶给碗里倒了不少醋,酸得倒牙,他在黑白花的注视下,皱着眉头勉强喝下这碗汤面片。
临走时,他心里很不舒服,从饭馆的柜台上抓了一瓶酒,是烈性白酒,比马奶子酒的劲来要猛烈得多。跨上马背,他咯嘣一声咬开瓶盖,仰头就往嘴里灌,喝水似地一口气灌下去,把空酒瓶摔碎在镇街的柏油路上前,他的意识实际上还是清醒的,明白自己是为啥而来,又为啥而去。空酒瓶碎裂在镇街上的柏油路上,他的意识也碎成了粉末。
他像一摊烂泥伏在马背上,被驮回了家。女人担了一天心,怕男人一去不再回来,见男人回来了,女人的泪水涌满了眼窝,她激动地冲上去把男人扶下马,连抱带拖地弄进屋子放到炕上。
男人连骂带吐地折腾了一夜,女人做好酸汤揪面片,想着让他醒来后能吃上一碗烫的,过一会就热一次,她这次没有给男人的饭碗里放干草,因为男人还是回来了。女人一夜没合眼,侍候在男人身边。
天亮时,他酒劲散去,醒过来,看到女人拖着疲惫的身子在清理他吐的秽物,闷在他心里的失落与无奈汇成一股无名火蹿起,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从炕上跳起来,冲女人吼道:别扫了,就这么脏着。
他脸上的酒色还没褪尽,又添了火气,一片红紫。女人被吓着了,手里的扫帚掉在地上,她手足无措,又不敢问,眼神呆呆地看着男人。他望着女人的傻样子,心里的火气更大,跳下炕把女人推倒在地上的秽物里。觉得还不解气,又一把抓住女人的头发,拖住她,举手要打,却听到女人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吼声,像一群烈马从远处越来越近的奔跑声。这声音使他产生了恐惧感,同时,他还看到女人半张半闭的褐色眼仁里被泪水包裹得严严实实。
他举起的手慢慢地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