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打窗,风羁狂。
“师父,墨儿想求您一件事情。”沧海的日影,西湖的轮廓把世界辗进黑暗,月光入户,透过雕花百叶窗投射出一片斑驳的影。骨子墨疏起衣衫,向着老者双膝跪下,原本透着戏谑的一双桃花眼也显出了几分坚毅。
老者见状,连忙走进,扶住骨子墨的肩;“墨儿,快快起来。”老者应是极疼他的,搀起骨子墨,踱步到了桌边。“孩子,到底何事,为师云游至此,特意来看你。你若有事,只要为师能做到的,必定相帮。”
“您还记得我向您提起过的青蛇吗?”
“怎能忘记,那时我墨儿可是时常挂在嘴边啊,怎么,你此番求我竟是为了那丫头?”老者眸里显出一片狡黠的光,一轮月牙的映射下,他的轮廓影影绰绰,更显单薄;“我倒要见识见识那丫头,让我墨儿念念不忘的女子到底是何模样。”
“我和她只是朋友!师父,您把墨儿想成什么人了。”骨子墨不满地看了眼楚央离,一双桃花眼溢着妖娆的笑意。
“墨儿恼了?”老者嘴角勾起明朗的弧度,眸里一抹清光闪过,“说吧,何事相求?”
“师父被称之为药王,不光是因为炼药之造诣天下第一,更是与师父多年来行走江湖的阅历有关,不知墨儿说的对不对?”
“不错,为师多年来云游四海,知道的自然比寻常人多了些许。”
“那么师父可曾听说过世间至宝,万妖简?”骨子墨声调上扬,却也依旧恭敬,青丫头多年来萦绕心头的不解,如今,该解开了。
老者眼里精光闪过,在夜色中格外骇人,他不说话,只是沉默,眉心溢出点点细微的汗渍。风声疏散间,骨子墨仿佛看到了被染成鲜绿的仲夏。槐树迷远的轮廓,悠扬的香,像是熟透了的泠泠晴天,在夕阳里明灭着梧桐花的光晕。
夏天,已经很深很深了。
“师父,小青是为了救她姐姐才会想要得到万妖简,她虽为蛇妖,却是重情重义。墨儿求您帮帮她,无论师父让墨儿做什么都可以。”
风习袅袅,飞絮飘飘。月色透过树叶的缝隙筛洒得凛人,充盈身畔。树木筛洒出的微光鳞次栉比,那些星光,月光,还有这山谷中小河水流波动的光,亮晶晶一片。布谷鸟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扑落落地从树梢上腾起,惊叫着直冲向锋利壮阔的云天。散落羽毛一地,暗灰色的不安。
沉寂了万年的世界,怕是又要掀起一阵,血雨腥风。
笑声入耳,苍劲有力。
没有半点妖气,可人类又怎会有如此中气十足的笑声。我侧目寻着声音的来源,却见一个身影孤映月下,遥遥望去,竟仿佛凌波而立。那小子认定我会感兴趣的人到底是何来路,我心下好奇,走上前去。
老者貌已年过半百,腰背却不见佝偻,挺得笔直,他蓄着一撮短而硬的八字胡,一双棕褐色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却显得炯炯有神。尚未靠近,一道声音蓦然响起,“墨儿,这就是你口头心头一时不忘的青姑娘?确实生得亭亭玉立,难得的美人儿坯子啊。”
话音未落,只见老者微微偏头看向骨子墨,双眸含笑,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亲近的温和。老者转而又看我,上下打量了许久,点头道;“嗯,不错,不错啊。超凡脱俗,平添仙气,怎么看都不像是只蛇妖啊。墨儿,眼光不错。”
我心神一荡,骨子墨竟告诉了他我的身份。
“师父,您老人家怎么老喜欢拿墨儿开玩笑啊,要不是青丫头当年把我捡回来,您怕是连弟子的面都见不到了。”
师父?是了,身为人类却丝毫不惧妖魔,普天之下也只有一人,药王楚央离。只是这楚央离志在山水,不屑与凡世相扰,故而他唯一的徒弟骨子墨也是不常见到,世人皆称他极为神通,那他会不会知道。思及此,我望向他的目光戛然变得炽烈非常。
“早就听骨子墨谈起您,可却一直未有幸得见,今日得以一见,实属晚辈之幸。”我轻移步伐,蓼蓼走进。如果说方才的一番话有三分是出于对楚央离发自真心的敬佩,那么则有七分,是我想要知道真相的迫切。真的一千年了,我无时无刻都活在内心的谴责中,够了,我受够了。
“青姑娘不必跟我这把老骨头客气,老朽本是闲云野鹤,不受羁绊,自然也无需姑娘多礼。老朽推测,姑娘必有想要知道的事情,若是属实,请姑娘进来说话,寒舍粗茶,还望姑娘休要介意。”老人双目依旧含笑,只是这眼里眼霜一样的冷意决绝,透不出外表看来的平易近人。
我加快脚步,直奔草屋。
“青丫头,”骨子墨轻唤出声。
回眸,我看向身后的少年,那双眼在我印象里一直泛着层层女子般妩媚的水痕,但此刻,他眼里是我从未见过的,绞着糖浆般的哀愁。
“凡事不必强求,不忘初心便好。”他幽幽长叹,这话听在我耳里平增暖意,真奇怪,一向风流成性的骨子墨竟也会说出这样安慰人的话。
天地茫然一片,雾气从远处的海面上四散溅开,星光却兀自莹亮地清晰了头顶上雪霜般的苍茫。
我冲他笑了笑,一字一顿的说道;“别担心,方才是我太心急了。”过而不及,这道理我自是知道的,可只要一想到能够有办法找到万妖简,我的心就好像不属于自己。
行至屋内,我停了脚步。药香飘逸,溢满鼻官,不愧为药王。这片山谷想来也只是他云游时的一处落脚,却也极为讲究,清幽异常。
“青姑娘请坐,墨儿,沏茶。”
骨子墨故作调皮的向我眨了眨眼,虽然他与我是再熟悉不过的了,但在他师父面前也只好收敛,这待客之道不能免。我轻疏纱裙,直身正坐,方才急躁的心情也因骨子墨的一番话去了大半,心中隐约平静了许多。
梧桐叶被天边卷来的一抹清凉的微风摇晃出瑟瑟的声响,闪着淡漠的微光漫漫飘洒下来,忽起一阵清风,吹动梁上红灯。茶香,药香,虽苦涩却另有一番恬淡趣味。我浅酌一口菊花茶,便听得楚央离历经沧桑的声音响起。
“当今天下,神、佛、妖、魔、道,此五行凌驾于人类之上,六类各行其是,互不干扰。”楚央离垂下眼睑,语气兀的停顿。“可太平终究不能安抚下生灵的欲望,妖魔二类决心主宰当世,于是两族联手,及天地至阴之灵,练就了无上奇宝——万妖简”
我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脏不听话的颤抖。万妖简,世间能冲破神佛封印的也就只有它了。我一定要救姐姐出去,就算与这天道相悖又如何,当初姐姐要不是为了我的性命,又怎会甘愿受这雷峰塔千年难捱的寂寞。
“万妖简何等重要,各邪教无不对它虎视眈眈,但数万年来,他们毫无所获。青姑娘,你说这是为何?”楚央离抬眼看我,烛光映下的影子投射在他苍老的脸上,昏昏暗暗。
“小青觉得,大概是神、佛、魔、人四族将这万妖简封印了起来,而解开这封印的方法却一直不为世人所知。”
“不错,能使万妖简沉睡万年,必定是是极为强大的封印啊。”
我仔细琢磨着楚央离的话,他既如此说,想来定是知道破解封印之法。
“如何才能破解封印,找到这万妖简?请长辈指点迷津。”我微微颔首,心中却是蠢蠢欲动的狂喜。
烛光飘荡,映出红黄色的烟气洋洋洒洒的飞散在屋中,火光在模糊的视线下早已看不真切,只看见满屋子水晶般透明迷惘的灰白色气体,像极了我眼里终年不散的大雾,空留一片茫然。
“人族统领轩辕以神佛两派之力,将这万妖简于出世前封印,并寄存于他部下心内,世代传于顾氏。许多人以为只要剜了这顾氏的心脏,万妖简自然手到擒来,可是轩辕何尝没有想到,这万妖简必是封存之人心甘情愿用心作为代价,方可拥有它本来的灵力。不然,只会腐蚀持有者的身体,生灵涂炭。”
“前辈,为何。。”我尚未说出心中所想,楚央离便明白了我的意思,万妖简乃世间灵物,如被不轨之人利用,后果不堪设想。
“青姑娘是为了救姐姐,老朽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当年白素贞被压入雷峰塔下,虽然她与你曾水漫金山,使得灾难降临人间,可究其根本不过是因情而起,那和尚不念你们昔日结下的善缘,只知惩罚,确实也有他的不对。”楚央离神色淡淡,虽是对我说话,可目光却是投向身旁的骨子墨,眸里尽是一片说不出的意味。
这种眼神,看得人心里一阵发慌。
法海,我深深恨着的人,或者说是佛,我看不惯他道貌岸然的样子,也无法理解他是怎样做到面无表情的伤害我和姐姐,难道就只是为了他固执相信的佛?在他心里就真的只有对与错吗?我看不透他。
出神之际,楚央离从袖中携出一块通体晶莹的石块,纹理细腻,富有光泽。仔细看去,暗白色的光芒软软的覆盖在它表面,暗白色的捻银线绕在石块上,让本就暗弱的光芒变得更加微不可见,非同寻常。
“此乃当今圣上亲手交予老朽的通灵石,让老朽代为保管,只此一块,旁人一概不知。姑娘务必收好,遇到万妖简它便会发出耀眼的金光,定能助你一臂之力。”
他的眼神沉稳苍劲,我却有种,像是被命运一步步推向死门的压迫感。如果正如他所说通灵石只此一块,格外重要,那他又为何不提任何要求便痛快地交于我,着实奇怪。但我说过,不管付出任何代价都要救出姐姐,绝不食言,只要能找到万妖简,就算这是阴谋,我也毫无怨言。
伸手,触感冰凉,一如心里透彻的冷。真的,要开始了吗?
光怪陆离的人间,熙熙攘攘的人群,变化莫测的人心。
有时常常在想,如果我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并没有称霸四海的志向,只是过着平平淡淡的生活。我会遇到一群可爱的朋友,然后我们牵着手,一起慢慢白头,慢慢变老,慢慢走过无数个明天,想起来就有种幸福的感觉呢。但,这终究毫无可能,我只能无止境的徘徊,要么伤害别人,要么自己遍体鳞伤。
可悲的蛇妖啊。我。。真可悲。
淡蓝色的炊烟,与轻纱般的薄雾交织在一起,从一层层的黑瓦飞檐中浸过,然后蒸腾而上,轻盈飘逸。与江面、河面水汽集结,慢慢地散开来,将整个妖界笼罩得恍惚迷离,上不见顶。
辰光不早,却也未迟。
我懒懒的张开双臂,拥抱住好不容易能够早起见到的清晨,虽说蛇妖不需太多睡眠,可我还是贪恋这铺的软绵绵的被窝,坚持着能晚起一点是一点的习惯。但这习惯却也成了众妖们的笑柄,这不,刚一爬出被窝就碰到了这些凶巴巴的妖,真是倒运。我悻悻地收回了手臂。
“呦,这不是小青嘛,这太阳不会是打西边出来了吧,怎么这个时辰竟然能看见你。”说罢,为首的树妖故作惊奇的揉了揉眼睛,惹得一阵哄笑。
“癞头树,别以为我小青打不过你,就你那点道行,我是不屑跟你一般见识。”我一口气吼了过去,世界仿佛在此时奇怪的姿态下定格,空气中飘荡着一种不知名的气体,锋利又压抑。可恶的小妖们,大清早就扰乱了我因为万妖简而生的好心情。
我剑拔弩张的瞪着他们。
咿呀咿呀的鸟鸣,划破寂静的空气。
在短的让人很容易忽视的寂静后,妖群中爆发了比上次更为猛烈的笑声,惊得鸟儿四处乱飞,霎时,我无比确切的感觉——我,被人瞧不起了。笑声传入耳朵,震得耳膜隐隐作痛,太过分了。真的是,很过分。
我一向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不与人为善,却也不为恶,对于这些小妖们不时的挑衅,我也是充耳不闻。可是我的好说话可不代表他们可以看不起我,我小青虽不是胸怀大志倒也是有骨气的,只觉得胸腔发酸,涩涩的感觉。
“本姑娘向来脾气不好,你们大概也是有所耳闻,最后奉劝你们一句,别再惹我。”我甩了甩头,豪气万千。没必要为他们生气动怒,何苦委屈自己去迎合别人的脾性。一个人的朝朝暮暮过惯了,我竟愈发不善于和同类打交道,人缘也算得上是极差的,但这些都没关系,我一点都不在乎。
反正,已经习惯了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