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大马的脾脏、肾脏没几分钟就摘下来了,装到了另外一个人的身上。
——那辆货车只轧坏了大马的头。
——这样,大马最小的妹妹接下去说,家里会觉得大马这个人还在。所以,放到焚化炉里的大马其实是有那么一点七零八落的,这也是她最觉得难过的。
白天的永嘉路只有马路两边几棵梧桐树婆婆娑娑,一个收旧货的外地人骑着车过去。肖箫直了直弯得酸疼的腰,若有所思地望着车上载的一只旧冰箱。
外婆就停在靠马路这一边她原先睡觉的房间里,床头燃着两支细细的白蜡烛。她常呆气实足望着那两支蜡烛,觉得就是因为那两支蜡烛,房间里才有了阴阳两隔的气氛的。
请来穿衣的人说外婆的两只耳朵里全是眼泪水的时候停了一歇的哭声又急剧地响了起来。但是,也可能不是的。五月里,天气是有些热了。邻居劝他们,八九十岁,亦算高寿了,人总要去的,哭得太厉害了,去的人是要不安的。哭声于是又慢慢地转小了。
入了夜,请来超度念经的两个居士来了。房间小,一时挤得转不过身。肖箫站起来,说到外面去一趟。
弄堂口的鞋匠锁匠早已经收摊回家,路灯底下走着几个吃过晚饭出来散步的人,有一个脸偏向她,她觉着眼熟,却想不起名字,不知道怎么叫。
很久没回来了,每天在丈夫儿子身边忙着,突然回来,竟是为了奔丧。
妈妈把她引到床头边,说,——妈,是肖箫,肖箫回来看你了,她膝盖一软,跪了下去。
她并没想到自己会这般伤心。外婆活着时待她平平,收了她买的物事脸上总现出几分愧色,过世前几天还在跟她妈妈唠叨,说这一生也拿不出什么回报她了,只有等到来世了。真有来世吗?望着她仰面平躺在那里再想,愈觉这句话的刺心,坐在矮凳上默默折着纸元宝心里便也愈觉哀痛。有一半也是因为几年来念念想想的东西终究成了泡影。其实,人到中年,想明白一点,便是这样子了。唯独儿子生性似乎愚愣,总也拿不出像像样样的样子来,心里面,比起自己的不如意更要灰心。
——肖箫?你是肖箫吧?说话的人一双混浊的眼球定定地停在她脸上。
她慌忙点头。
——我是肖箫……心里忽的感觉到一些温暖。真是。竟仍想不出他的名字。
——唉……什么时候回来的?
——中午……
——儿子没有来?
——没有……今天不是礼拜天。
——时间真是快,连你也这么大了。
——是的啊……连我也这么大了。
肖箫笑了起来。被妈妈送来这儿她还是个瘦骨伶仃的小姑娘。头发稀稀黄黄的。他大概还抱过她。
——头发剪了好。剪了爽气。
她摸摸头发梢,笑了笑。
——还是你……碰到余丽了?
——碰到过了,她点头,支吾着说,我也不怎么样……余丽。她记起大马最小的妹妹是叫余丽。一直没有结婚。
——就是四十岁结过婚生过小孩的也没有她这样老气的。
她的面前浮起余丽皮肤松弛的脸,随后是大马,白的,呆的脸,唇上两撇胡髭,看人眼珠会朝中间斗起来。
——真快啊,大马已经死了快一年了。
——大马家倒是发财了,只怕做梦都想不到。
——发财?发什么财?
——你不知道?赔到了二十几万呢。二十几万呀。做死做活一个月才多少钱?
——噢……她应着,想起余丽在电话里忿忿地转述邻居的闲话:换了大马的脾脏肾脏的人欣喜若狂之下会不会知道大马其实是有点愚笨的,再讲难听一点根本是个白痴。
——大马还卖了脾脏肾脏。我在想,换了白痴的脾脏肾脏的人会不会得也变成一个白痴?喏,假使这个人原来是个精明的生意人整天算计来算计去的就是多赚一点钱,会不会得从医院里出来也戴顶鸭舌帽背着手神经癫癫的东游西逛起来?
旁边几个人笑起来。
肖箫一直走到岔路口才停下。她不想再往前走了,站在一段苍黑的老榆树的枝干旁边。这里店铺多,灯都亮着,却仍让人觉得寂静。她没有再碰到认识她的人。这里,她小时候每天都要跑进跑出几次,她想着,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风里传过来那两个居士抑抑扬扬的诵经声。
大马一死,倒果真可以让他家里以后好过了吗?
很难说永嘉路还有没有别的白痴,反正大马大概算是公认的。这条街的人都看习惯了大马穿着他爸爸老余的旧中山装逛来逛去。谁家吵相骂打架,男女大白天的做事忘记关门,钱包被人摸走了气得红头赤脑的站在家门口骂人,都是大马喜欢的。他也不开口,跑过去站在边上斗起眼珠子闷看,那张白的,呆的脸,神秘兮兮地笑着。心好一点的就开他玩笑,问他今年几岁了,怎么不在家里跑出来乱逛,多的却是斥骂他几句,叫他滚开,再推搡他几下,正好把窝在肚子里的闲气撒到他身上。
看热闹的也不是大马一个。肖箫的印象里,永嘉路上是长年有几个闲人的。放高利贷的王德福,给别人养私生儿子的胡小苗,都是。名气最大的要算徐玛丽,家里老早开过纱厂,一头白头发烫成大波浪,简直就是永嘉路上的女大王,什么事情都要站出来指点几句。
肖箫一直是有点怕她的,也说不清为什么,大概是她眉央心那颗肉鼓鼓的大痣吧。她脸上的东西都大,嘴,眼睛,鼻子,耳朵。大家都说这样的脸福相,就像她自己说的,她也的确用过佣人享过福的。
好几次见她垂着眼皮打瞌睡,正轻手轻脚想走过去,却突然被她喊住了。
——肖箫。
她只好回过身来,战战兢兢的,像拍X光片只知道老老实实站在机器跟前一动不敢动。
——肖箫,阿婆告诉你,有空记得多来看看外婆。你爸爸有空也叫他过来,他那么欢喜你。
她点了两下头,在她想跑开但还没有跑开之前徐玛丽又笑了笑,那颗痣在眉央心里耸着,她就像当场被剖开了,又被剥了皮,觉得妈妈和外婆拼命包牢的东西像风化的墙灰手指一捺簌簌的往地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