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想,她想到若泉了。若泉和她认识,是在她与子彬认识之前。以前他们很生疏,后来很熟识了,那是完全因为子彬和若泉友谊的关系,将她视为一家人一样地亲切了起来。她从来就很随便,对他没有好感,也没有坏感。然而她在几次子彬和他冲突之后,她用她有限的一点理智,她判断全是子彬的有意固执。若泉很诚恳,很虚心,他说的并不是无理的。而子彬则完全是乖僻的,他嘲笑他,冷淡他,躲避他,这又是为什么呢?他们从前是多么忘形地亲热过。她看得出于彬很想弃掉这友人了。没有一次他同她说到过他,这不是从前的情形。没有一次他提议过,说是去看看着泉,这也决不是从前的情形。而且不止对若泉,他对许多从前的朋友都有意疏远起来。为什么呢,他要这样?
她越想越不解,她几次预备到亭子间去,希望得一个明白的解释。但是她又想到,他不会向她说一句什么,除了安慰她,用好话哄她,轻轻拍着她要她睡,他不会吐露一句他的真真的烦闷的。他永远只把她当一个小孩看,像她所感觉到的。
钟敲过两点了,他还没有来,她更坠在深思里了,她等得有点心焦。
他在做什么呢?
他在头痛,发烧,还有点点咳嗽。他照例坐到写字桌时,要在一面小小的圆的镜子里照一照,看到自己又瘦了,心里就难过。从前常常要将镜子摔到墙角去,摔得粉碎,但自从家里多了一个女人后,便只发恨地摔到抽屉里了,怕女人看见了会盘问,自己不好答复。这天仍然是这样,把镜子摔后还在心里发誓:
“以后再不照镜子了。”
坐下来,依习惯先抽一支“美丽”牌,青烟袅袅往上飘,忽然又散了。他的心情也像青烟的无主,空空地轻飘飘地,但又重重地压在心上。心沉闷得很。然而子彬却还挣扎着,他不愿睡。他赌气似地要这么挨着,要在这夜写出一篇惊人的作品来。他屈指算,若是《创作》月报还延期半月,简直有两个月他没有与读者见面,而《流星》月刊他仿佛记得也没有什么稿子存在那里了。读者们太善忘了,批评者们也是万分苛刻的。他很伤心这点,为什么这些人不能给有天才的人以一种并不过分的优容呢?不过他只好刻苦下去,怕别人误会他的创作力的贫弱。他是能干的,他写了不少,而且总比别人好,至少他自己相信,终有一天,他的伟大的作品,将震惊这一时的文坛。不过现在生活太使他烦闷,他缺少思索的时间,便是连极短的东西,也难得写完。
他翻起几篇未完的旧稿,大致看了一遍,觉得都是些不忍弃置的好东西,但是现在,无论如何,他还不能续下去,他缺少那一贯的情绪。他又将这些稿子堆积在一边,留待以后心情比较闲暇时慢慢去补。他再拿过一本白纸来,不知为什么,总写不下去,后来他简直焦躁了。他希望是那样,而实际却只是这样,他又决不相信阻碍着的便是他的才力。看看时间慢慢过去了,他的身体越支持不来,而心情越激奋了,他把稿子丢开,一人躺在椅子上生气,他恨起他的朋友来了!
他的心本是平静的,创作正需要这平静的心,他禀性异常聪明,他可以去想,想得很深又广,但他却受不了刺激;若泉来,总带些不快活来给他,使他有说不出的不安。他带了一些消息来,带了一些他不能理解的另一个社会给他看,他惶惑了,他却憎恨着,这损伤了他的骄傲。而若泉的那种稳定,那种对生活的把握,使他见了很不舒服,发生一种不能分析的嫉妒。他鄙视若泉(从来他就不珍视他的创作),他骂他浅薄,骂他盲从。他故意使自己生起对于朋友的不敬,但是他不能忘记若泉,他无理地恨他,若泉越诚恳,越定心工作,他就越对于那刻苦更生厌恶,更不能忘。至于其他的一些类似若泉的人,或者比若泉更勤恳,更不动摇的人,他虽说也感着同样的不快,但是仿佛隔了好远,只是淡淡的,他数得出这些可嘲笑的人的名字,却不像若泉常常刻在他心上,使他难过。对于许多他不知名的一些真真在干着的人,他永远保持他的尊敬,不过像他所认识的这一群,他却永不能给他们以相信,他们都只是些糊涂浅薄的投机者呀!
时间到了两点,他听到美琳在咳嗽,他也咳得更凶,他实在应该去睡了,但是想起近日美琳的一些无言的倔强,和今晚对于若泉的亲近,他觉得美琳也离他很远,他只是孤独地一人站在苦恼而又需要斗争的地位。他赌气不睡,写了两封长信,是复给两个不认识的远地的读者的。在这时,他对他们觉得是比较亲切的。两封信内容都差不多,他写着这信时,觉得心里慢慢地轻松,所以到四点钟的时候,倦极地伏倒在书桌上,昏昏睡着了。
7
美琳说,“不知为什么,生活总没有起色?”真的,他们是毫不愉快,又无希望地生活到春浓了。这个时候是上海最显得有起色,忙碌得厉害的时候,许多大腹的商贾,为盘算的辛苦而瘪干了的吃血鬼们,都更振起精神在不稳定的金融风潮下去投机,去操纵,去增加对于劳苦群众无止境的剥削,涨满他们那不能计算的钱库。几十种报纸满市喧腾地叫卖,大号字登载着各方战事的消息,都是些不可靠的矛盾的消息。一些漂亮的王孙小姐,都换了春季的美服,脸上放着红光,眼睛分外亮堂,满马路地游逛,到游戏场拥挤,还分散到四郊,到近的一些名胜区,为他们那享福的身体和不必忧愁的心情更找些愉快。这些娱乐更会使他们年轻美貌,更会使他们得到生活的满足。而工人们呢,虽说逃过了严冷的寒冬,可是生活的压迫却同长日的春天一起来了,米粮涨价,房租加租,工作的时间也延长了,他们更辛苦,更努力,然而更消瘦了;衰老的不是减工资,便是被开除;那些小孩们,从来就难于吃饱的小孩们,去补了那些缺,他们的年龄和体质都是不够法定的。他们太苦了,他们需要反抗,于是斗争开始了,罢工的消息,打杀工人的消息,每天新的消息不断地传着,于是许多革命的青年,学生, ××党,都异常忙碌起来,他们同情他们,援助他们。在某种指挥之下,奔走,流汗,兴奋……春是深了,软的风,醉人的天气!然而一切的罪恶、苦痛、挣扎和斗争都在这和煦的晴天之下活动。
美琳每天穿了新衫,绿的,红的,常常同子彬在外面玩,但是心里总不愉快,总不满足,她看满街的人,觉得谁都比她富有生存的意义。她并不想死,只想好好地活,活得高兴。现在她找不到一条好的路,她需要引导的人,她非常希望子彬能了解她这点,而且子彬也与她一样,那他们便可以商商量量同走上一条生活的大道。不过她每一观察子彬,她就难过,这个她所崇拜的人,现在在她看来成了一个不可解的人了。他仿佛与她相反,他糟蹋生活,然而又并不像出于衷心,他想得很多乙却不说一句,他讨厌人,却又爱敷衍(从前并没有像现在这么在人面前感到苦痛的),发了牢骚,又恨自己。他有时更爱她,有时又极冷淡。种种的行为矛盾着,苦痛着自己,美琳有时也同他说一两句关于生活方面的话,不过这只证明了她的失望,因为他不答她,只无声地笑,笑得使美琳心痛,她感觉到那笑的苦味,她了解他又在烦恼了。有一天夜晚,八点多钟的时候,家里没有客,他因为白天在外面跑了好久,人很倦,躺在床上看一本诗词,美琳坐在床头的椅上,看一本新出的杂志,床头的小几上,放着红绸罩子的灯,泡了一壶茶,这在往日,是一个甜蜜的夜。这时子彬很无聊,一页一页地翻着书,不时斜着眼睛望美琳。美琳也时时望着,两人又都故意地不愿使眼光碰着,其实两人心里都希望对方会给一点安慰,都很可怜似的,不过他更感伤一点,她还有点焦躁,末后美琳实在忍不住了,她把杂志用力摔开说道:
“你不觉得吗,我们太沉默了,彬,我们说点话吧。”
“好……”子彬无力地答着,也把书向床里掼去。
然而沉默还是继续着,都不知说什么好。
五分钟过后,美琳才抖战地说道:
“我以为你近来太苦痛了。为什么呢?我很难过!”她用眼紧望着他。
“没有的事……”子彬照例露出虚伪笑容,不过只笑了一半,便侧过脸去,长长地叹了一声气。
美琳很感动地走拢来握着他的手,恳求地,焦急而又柔顺地叫道:
“告诉我,你所想的一切!你烦恼的一切!告诉我!”
子彬好久不做声,他被许多纷乱的不愉快的杂念缠绕住了,他很希望能倒在美琳怀里大哭一场,像小时在母亲怀里一样,于是一切的重大的苦恼都云似地消去,他将再重新活活泼泼地为她活着,将生活再慢慢地弄好。但是他明白,他咬紧牙齿想,的确的,那无用,这女人比他更脆弱,她受不起这激动的,他一定会骇着她。而且他即使大哭,把眼泪流尽了又有什么用呢?一切实际纠纷的冲突与苦闷,仍然存在着,仍然临迫着他。他除了死,除了离去这相熟的人间,他不能解脱这一切。于是他不做声,忍受着更大的苦痛,紧紧握着她的手,显出一副极丑的拘挛着的脸。
那样子真怕人,像一个熬受着惨刑的凶野的兽物,美琳不解地注视着他,终于锐声叫起来:
“为什么呢?你做出这么一副样子,是我鞭打了你吗?你说呀!唉,啊呀!我真忍耐不了!再不说,我就……”
她摇着他的头,望着他。他侧过脸来,眼泪流在颊上了,他挽着她的颈。把脸凑上去,断续地说:
“美,不要怕,爱我的人,听我慢慢地说吧!唉!我的美!唉!我的美!只要你莫丢弃我,就都好了。”
他紧紧偎着她爭又说:
“唉!没有什么,……是的,我近来太难过,我说不出……我知道,总之,我身体太不行,一切都是因为我身体,我实在需要休养……”
后来他又说:
“我厌恶一切人,一切世俗纠纷,我又要爱情,你。我只想我们离开这里,离开一切熟识的,到一个孤岛上去,一个无人的乡村去,什么文章,什么名,都是狗屁!只有你,只有我们的爱情生活,才是存在的呵!”
他又说,又说,说了好多。
于是美琳动摇了,将她对于生活的一种积极的求进展的心抛弃了。她为了他的爱,他的那些话,她可怜他,她要成全他,他是一个有天才的人,她爱他,她终于也哭了。她不知安慰了他多少,她要他相信,她永远是他的。而且为了他的身体和精神的休养,她希望他们暂时离开上海,他们旅行去,在山明水秀鸟语花香的环境之中,度过一个美丽的春天。他们省俭一点,在流星书店设法再卖一本书,也就够了,物质上稍微有点缺乏有什么要紧呢?他们计算,把没有收在集子中的零碎短篇再集拢来,有七八万字,也差不多了。这旅行并不难办,美琳想到那些自然的美景,又想到自己终日与子彬遨游其中,反觉得高兴了。子彬觉得能离开一下这都市也好,这里一切的新的刺激,他受不了。而且他身体也真的需要一次旅行,或是长久的乡居。于是在这夜,他们决定了,预备到西湖去,因为西湖比较近,而美琳还没有去过的。
这夜两人又比较快乐了,是近来没有过的幸福的一夜,因为对未来的时日,都朦胧地有一线希望。
8
第二天拿到了一部分稿费,买了许多东西,只等拿到其余的钱就动身。可是第三天便落起雨来了,一阵大,一阵小,天气阴得很,人心也阴了起来,盖满了灰色的云。美琳直睡了一天,时时抱怨。子彬也不高兴,又到书铺跑了一趟空,钱还要过几天才给。雨接连几天都萧萧地落着,没有晴的希望。两人在家里都无心做事,日子长得很,又无聊,先前子彬还为她重复讲一点西湖的景致,后来又厌烦了。等钱等得真心急,在第六天拿到全部稿费之后,子彬没有露出一线快乐的神气,只淡淡向美琳说:“怎么样呢,天还在下雨,我看再等两天动身吧。”
这决不能成理由,雨下得很小,而且西湖很近,若是真想去,可以马上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