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她都没有休息,同她的弟弟、弟媳,和一个住在这里的年老的侄媳,絮絮的谈到夜深。她问了许多,听了许多,又述说了许多。这全是一切不堪闻问、更不堪回忆的情境,于是一边讲一边又流眼泪,直到打过了三更才睡。在被窝里还不免一人悄悄的哭了又哭。她一点也不能同她兄弟相比。他是一个有为的、从小就以聪明能干为人称道的男子。而她呢,她只是一个软弱的女人。他是拥有很丰富的产业,她却应该卖田还债。她只比他大一岁,他们小时总在一块玩,她什么都不弱于他,但是后来,他读书了,她只关在房子里学绣鞋上的花,他又进了学,她只能在屏门后羡慕他的荣耀。现在呢,差得更远了,他有学问,他有思想,他有事业,他的前途无限光明。而她呢,她只能听幺妈的话,孵一百个小鸡,养一窝小猪,种一点花生,还种点南瓜!他的小孩将因为他成为象他那样,象祖父那样辉煌的人物。而她的小孩就只靠在她的小鸡身上,这一切都不能再想下去了!她能不怨天尤人?尤其使她不甘服的,就是为什么她是一个女人,她并不怕苦难,她愿从苦难中创出她的世界来;然而,在这个社会,连同大伯子都不准见面,把脚缠得粽子似的小的女人,即便有冲天的雄心,有什么用!一切书上,一切的日常习惯上都定下了界限,哪个能突过这界限呢?
接着,她的大姊和三姊都回来看她了,她的几个堂姊妹也来了,表姊妹也来了,侄媳们也来了。家里虽说每天有哭的声音,却也有点热闹。她的弟媳总是殷勤的款待着这些客,又留下几个来陪她住。她的姊姊们都是一些会说话的,于是一些新的感触,旧的嫌隙便都在这些话语,这些比话语更有力的情意中融化了。譬如她对她的三姐就有一点不愿说出的不满,因为在去年,当她丈夫病重的时候,她打发人到武陵城里来,想向她的三姐借一两百串钱,可是她却很巧妙的拒绝了。她明知道她是有钱的,后来还是她把她自己的两件新衣和一件旧皮袄卖了,才敷衍了那一节的医药。但是现在她也把她原谅了。她也许真的没有钱,也许她已经用光了。她们是亲生姊妹,她不会那么不仁慈的。她三姐又望着她诉说了许多苦衷,她并不是幸福的女人,她无限的同情她。
可是日子一久,更多的空虚又窜了来。她要留她的大姐再多住两天,她的大姊夫已经到河南去了,而她的大姐是没有小孩的。她大姐却为难的说道:
“不,我还是回去,过几天再来看你吧,反正住的很近。”
“不,你一定要住下,我还有许多事要同你商量。从前你回来住,那回不是十天八天的。”
“你不晓得,五妹,过几天再来好一点。”
“为什么好一点?”
没有法,大姐只好留下了。在吃晚饭的时候,大姐便对大家说道:
“五妹真象一个小孩,硬要拖住我,我实在要回去了,家里总还有一些事。”
“假如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大姑妈还是再住几天陪陪五姑妈吧。横竖是自己家里,不要客气才好。”于三太太那么清脆的说着。而她的大姐只不做声,又扯到别的话上去了。
曼贞在这时,便也感到在这家里已缺少了一样东西,假如在往年,当她的姐姐们要走时,便会有那慈蔼的老人,亲昵的骂道:“什么事急不过!不准走!家里什么地方住得不舒服?真是女生外向……”
于是在第二天,大姐终于回去了,她也不十分留她,因为她明白了这并不是她的家。大姐很抱歉的安慰着她:“明后天我差人来接你好了,到我家住一阵去,你总得住到下半年才走吧。”
她不能怨于三太太,她是只有比往年招待得更周到,她甚至对小菡都不疏忽,在过去,她从来没有这样精细。她的确是一个精明干练的出色的人物,没有一个见过她的人不羡慕。她一共四姊妹,都以美著名。她又最会修饰,平日只穿几件素净衣裳,薄施一点脂粉,淡淡的两条柳眉,汪汪的两颗活溜的眼珠,额上平平垂着一排刘海,又向一边横抿了去,因为有孝,只插一朵小小的珠花在鬓边。她的腰肢特别瘦小,走几步路总那么款款袅袅的。她的声音特别松脆,说起话时只觉得太伶俐了呢。她的丈夫也是使她可以向人骄傲的人物。她有钱,她又懂得摆身分架子,她年纪还只二十八岁,就已经有了四个小孩,大女儿已经七岁了。现在她婆婆死了,就让她当家。她又会一手好针线,绣出来的花,人人都要称赞。她也识得好些字,她的账簿记得干干净净的。她一天到晚都忙着,却还抽出空来教她的孩子们认字,珠儿已经认得快一百个字了。六岁的玉儿也认得了几十个字。一到下午就带着两个大孩子围在一张矮方凳上认那方块字。这是刚刚新出的一种叫看图识字,一面印上一个字,另一面就画得有图,是上海一家书馆里出的,倒很有趣。这天曼贞正在这时走了过来,看看也觉得很好,便问道:
“这个很有用,在什么地方买的?”
“这是他爹从上海带回来的,听说现在城里有卖的,因为要办幼稚园了。”
“什么幼稚园,就是学堂吧。”
“学堂不稀奇,要办女学堂了呢。说是省里有了两个女学堂。王宗仁天天来我们这里,我们家里这一个也高兴得很,忙了一个多月了,不晓得他们忙些什么,下半年就要开学。一班师范速成科,一班幼稚园,地方都看好了,就在石头巷,就是从前蔡家的房子,你总还记得。王宗仁做堂长。到下半年,这几个小家伙就都要送到幼稚园去了。”
曼贞听到这个消息,还不敢十分相信,她问道:
“真有这么回事么?王宗仁是谁?师范班是个什么东西呢?”
“王宗仁就是王国庆的儿子,他老子还是爹的门生。不过他们现在不管这套了,见面就是云卿长云卿短,他们同着一块儿到日本去的。五姑爷他也熟的。什么师范我也不懂,说是专门教出学生来做教员的。毕了业就可以当女教员了。倒也稀奇。”
“爹说等我大了,要送我出洋呢。五姑妈!”珠儿的口齿正象她母亲那样伶俐的。
正说着,云卿从外面回来了,一进屋,来不及招呼,便说道:
“快替我找套衣服出来,又要拜知事去,帽子要换一顶。唉,真是忙死了,五姐,总没得空陪你多坐会儿。”
“应该这样才好,象我们想找点事来忙,也没有事,坐在家里闲着,才没意思。”曼贞看见她兄弟那样好的精神,不禁又羡慕起来,觉得青春离自己好远了。
于三太太在拿出衣服之后,又捧出一顶帽子来,蛇一样的一条黑辫垂着。云卿露出了那截了发的头,这不平常的样子,真觉得有点碍眼,曼贞忍不住便问道:
“不是已经蓄起来了的么?怎的又剪短了,难道一辈子就这样,到人家里,帽子也不好脱。”
“不蓄了,我们都不蓄了,总有一天大家全得剪去的,到那时才好呢。”
云卿含蓄的微笑着。好象心中还藏着好些事。他拿着衣服到厢房去,边走边说道:
“晚饭我不回家吃了。王宗仁来时,要砚香同他说,要他赶紧到吴鼎光家里去等我回信。”
“好。”
两个女人互相望了一望,都明白他是为什么而出去了。尤其是曼贞,心里说不出有一种什么味。世界真是不同了,云卿也不同了,他们虽说谈得很少,而他的行动的确是不同了。他现在在一个刚开办的男学堂里教书,但是他教书,同当日父亲教书不同。他并不教人做文章,只教学生们应该怎样把国家弄好,说什么民权,什么共和,全是些新奇的东西。现在又要办女学堂了,到底女人读了书做什么用,难道真好做官?假使真有用,她倒觉得不能不动心呢。她们正要继续谈时,大姑太太恰巧来看她妹子。还没走进房,便喊道:
“三舅妈!你们在说什么了,这样热闹?让我也来听听。”
她们赶着来迎接,于三太太也赶着说道:
“怎么一个人悄悄的走进来,难道外面就没人?这群该死的东西!”
“怎么没人,是我叫他们不要说的,想骇你们一跳。”
腊梅跟着进来说道;“老远大姑太太就摆手儿,叫莫报,就不敢进来了。”
“好,你听话得很,还不快泡茶去!”于三太太接着说,“想骇我们呢,偷偷的走进来,看,侄儿们都在笑你了,怎么这几天都不回来看看?”
珠儿和玉儿都跳起来叫大姑妈。大姑太太的小丫头四喜捧了一个小细篾篮子进来,里面装了四样精巧点心,一样一样放在桌子上。
“嘿,看大姑妈,没有东西还不回来,就怕我好吃,不好缠呢。”于三太太谢也不道一声,还笑着打趣她。
“怕我担心你没有好食儿吃?我是疼侄儿、外甥女。你不要看不起粗点心,是京货儿呢,是前天我们婶子打省里回来,特意送我的,我舍不得吃,带回来给侄儿们,倒不好,你看你这样子,不要带坏我侄儿才好。”
大家说说笑笑便到明间里来坐下,腊梅又泡出三杯茶,于是于三奶奶说道:
“你们婶子跟着出去好几年,怎么又回来了?”
“他们的事,我通不晓得。怕住不了好久。前日回来,昨日就听说两口子在房子里叫苦,今日就下乡回娘家去了。两老就又在家里骂人,把我也沾上了。我想,吃糖拣软的,就我好欺。他大儿子一出门六七年,养着小老婆在外边快活,不管娘老子,这关不着我的事,小老婆也原是他们大家商量好,看中意的。我做媳妇的一不吐口大气,二不摆个脸嘴,三不错个礼数,开门七件事,人情来往,大大小小事情,哪样不是我管?他们只是饭来伸手,什么地方侍奉得不周到?现在叔叔婶子回来,有不好的地方,还不是他们自己儿子媳妇;却要我做嫂子的来顶继,怕没那道理!我想想做人做到我这样子,真不值,我赌气也回来了。并不是我忤逆,凭良心只要一丝儿懂得好歹,也教人心里好过点。”大姑太太眼圈儿不觉得便红了。
“唉,大姐姐!怎么我们姊妹都是一条命。昨天三姐回来,也说她家那个怪物凶得很,成天摇来荡去,摆格儿,生了一个儿子,什么好家伙,早还不是二哥面前的丫头!三姨爹横竖瞎起眼睛,也不讲体统,总之,你顾面子,他不要脸,你就只得怕他们了。我看,你做媳妇二十多年了,还怕什么人说你。横竖他们小儿子媳妇又回来了,你就回家来住它一阵。下半年我回家,你索性跟着我上灵灵溪去,我总只剩了我一个人,什么人也管不着我,穷虽说穷,总差不了你一口饭。没有大姨爹来接,你就一辈子莫回来了,怕他那个?”
于三太太也赶着说:“就只怕大姑妈不肯,要是肯,做小兄弟、小弟媳妇的还会不好好孝顺么,巴都巴不到。现在妈过了,家里也冷清,事情又多,我又没经过阵儿仗儿,得姑妈们长住在家里才热闹呢。他爹还说明年要出门,家里屋子又空,就是姑妈们不肯帮我的忙,怕也要看侄儿们面上,不回来住也不成呢。”
几人正说着,厂头们来请吃饭了,于三太太吩咐烫好汾酒,请大侄少奶奶出来,这位堂侄少奶奶已经五十多岁了,是一个最会凑趣的人。不知道她从什么地方学会了一些词儿曲儿,要什么就唱什么,生丑净旦,行行精通,有时三杯酒一盖了脸,看婶娘姑妈颜色,也走下席去,舞着衫袖做出角儿来,惹得人笑得肚痛。今天她本来有点不好,睡了。于三太太因为看见大姑奶奶不快活,特意请她出来好解解闷,她是老赶热灶的滑儿,看见这位叔叔事情好,有钱,婶娘爱奉承,只喜欢听好话,便赶着逗趣,一年倒有好几月要住在这里。她一走出来,便抢着说道:
“啊哟!大姑妈回来了。今儿做媳妇的有点不好,睡了,不晓得,侍奉得迟了,请大姑妈恕罪。婶娘晓得的,就替我说一声好话吧。”
“我才不替你说,我不晓得你什么地方不好,大白日睡觉,懒虫!既然来迟了,吊什么油嘴,快拿大杯敬姑妈们几杯酒,罚说两个笑话,唱三只曲儿。”
“酒是要敬的,还要敬婶娘呢,真是一年到头辛苦了婶娘,管理这么一个家,好不容易!看我们于家,老辈子,小辈子,有哪个赶得上婶娘能干。姑妈们也知道。叔叔成天忙得很,弟弟妹妹又小得很,就让做媳妇的敬上一杯感恩谢劳吧。腊梅你们不要笑,只望我会唱鼓词儿给你们听?今天我真不唱,又象上一次,把一只耳坠子也不知掉到什么地方去了。叔叔晓得了会骂我老癫子没规矩。婶娘又不管,把过都往我身上一推。我才不上当,我不来。”
曼贞和大姑奶奶都看不上她那势利劲儿,平日都不喜欢她,不过大家逗着玩时,倒也觉得有趣,她虽拣着人奉承,却不伤着哪一个。所以也跟着说笑:
“撒什么老娇,你不唱,要腊梅她们赶着你唱。多灌她几杯,就不愁她不乖乖的唱了。”
“叔叔回来了呢,骂起来,我就说都是婶娘兴的头儿,我踅身往后房一躲,不管账好了。”
“好,你躲到后房去吧,都莫出来,你怕叔叔没有看见过你那醉样儿,卖什么娇?”
“怕什么?不过是礼数儿,好说我十六岁就到了于家,学了四十年还不懂得规矩!真的我这老丑物还怕什么,当日叔叔抱在手里的时候,还不知撒了多少泡尿在我身上呢……”
正说到热闹,砚香小童慌着来报道:“老爷回来了!”
云卿带着几分酒意跨了进来:“你们好热闹!笑什么来着?”
大侄少奶奶慌着站了起来问候,故意装出一副小心样儿,惹得大家心里更好笑。
“要问么?大少奶奶说你在她身上撒尿呢!”
于是一屋子人都笑了,小孩子们远远坐在小桌子边,也跟着笑。丫头老妈都忍俊不住,悄悄的蹩着腰。大侄少奶奶蹬着脚,连说道:
“婶娘好冤我,不要听婶娘冤人,我哪敢。……”
大姑太太也说道:
“云弟,什么地方偏了来,脸还红着。”
“吴家请客。你们二哥也在那里,两年没见着他,他更养得好了。学问也长进得不少,还是外边跑跑的好。”
“所以他又要出去,家里总蹲不住,他要出去,我们婶子怕要跟着,他们甜蜜儿似的。”
“怕不出去了。今天王宗仁请你们婶子做保姆,我听着你们二哥答应了,过几天就会送聘书去的。”
“是的,她在上海进了一年多学堂,脚也放了,头上不戴花不戴钿,衣衫样子也是上海派儿,好瞧不起人。”
“论先前她还在大姑妈面前问字呢,进了一年多学堂,未必就有什么了不起,果真比大姑妈强那点儿?论读书,怕还差三姑妈远了;不讲当初替三姑爹教学生,还不知替改过多少卷子,杨大太太拿了她俩做的一本诗,给她翰林哥哥看了,他还赞好,说是真才女。她还教书,那我们姑妈们不都是女先生么?”大侄少奶奶赶着逞嘴。
“你哪里懂得?现在另是一个派儿了。文章都变了样子,我们这位二老爷还说他哥哥的文章不通,可是他哥哥总是个举人。我们弟媳妇你说她学了一些什么,左不过是哼哼唱唱,用一根针两根针织小孩帽子,什么袖笼,一点粗针线,差绣花品金远了,可是这是新样儿呀!三舅妈,不怕你那一手好针线,却只能等珠儿大了教教她。还有你那一肚皮鼓儿词儿,唱得再好些,只好放在肚里烂掉,拿不上正经台面。现在时兴的是什么‘乌鸦乌鸦对我叫’。我看我们倒也罢了,左右也跑不到什么顶儿尖儿上去,就是只怕有许多爷们要跟着风浪走下坡路呢。我们后屋住的章家两父子,哪一天不把现在这些年轻人骂几句。云弟!你当然也是‘新学’,到底有些什么不同?”
云卿只好陪着她们笑,把话题又搭在别的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