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船,在仓港上坡,一路就走了来,心想十来里路,不算什么,走走却要好大一阵,又加上一个衣包就觉得累些。爸!你近来是真全好了么?”她眼光不觉的望到了那埋在粗糠下的燃着的柴火。
他也望了望火,他告诉她他是完全好了,有一些怕冷却不能算病,老年人了,气血不和,一冷就觉得骨节痛。往年他不是常吃一点酒么?前年刚下乡,他们还煮了两担谷子的酒。后来又招别人酿了一小缸,去年年成太坏,冬里又加上病,就一点也没有了。他说没有也好,横竖酒这东西于人并没有什么大益,不过可以和和气血。
可是她却回忆到他过去的豪饮,一两斤的汾酒,是不会醉的。尤其是一种晚饭前的习惯,每次总是照例三杯。她很不舒服,以为这都是后母处置得太过。她恨自己忘记带两瓶酒来。
她把衣包打开,检出两包机器挂面,这使老年的父亲很高兴,还是正月里有人下乡姑母带了几斤面来,以后就没有吃过,他是顶喜欢面食的。她还买了一包京冬菜,一包榨菜,和两瓶味精。她是懂得他的嗜好的。
“么儿来,把这些交给你妈,要省俭点用,喑,乡下有钱也买不出这些东西来。”
这小兄弟已经全变成一个乡下孩子了。棕色的脸,和棕色的手脚,头发蓄得很长,礼貌也缺少了。他会帮着赵得福看牛,他能汲水,他上菜园,种瓜,他也下田,拔草,可是他还得做他最不愿意的事,就是每天得写一页大字和一页小字给爹看。他常常因为没有进步,爹总是显出一付不高兴的脸:“你不是种田人家的子弟呀!你要记着,喑,你爷爷是……”
“凤儿!你看这东西,”他等他么儿走去后便说道,“他简直不想读书了,明年如果你三弟事体好些,我还是让他出去上学。难不成就看牛算了,倒是二弟找到事,老四也就出去跟着他。这种泥巴学堂就不必教了。喑,你看好不好?”
“什么泥巴学堂,我不懂。”风姑一边包着衣包,一边问。
“喑,也实在没有法子,就是在前边祠堂里有一个学堂,去年就没有先生了的,今年村子里的人来商量,我就要你四兄弟去混混,一节也有十几块钱。什么学堂,就是看牛,看住那一群野孩子。喑,有时村上的人走过,也好有个落脚的地方,吃一杯茶。有时真还有人寄一条牛在你学堂大门口,说, ‘喂,先生,费心照管一下,我就来的。’好在你四兄弟人老实,还肯去,自然这是很丢脸的,不过也没有法子。”他接着还形容了一阵那些赤脚的学生,他们又蠢,又狡,要不有这位老爷的名头,那忠厚的儿子是无法管理的。
这些消息都是新鲜的,然而却不是使人快乐的。她渐渐有些仓皇起来。她迟疑的不敢告诉她这次回来的目的。她只听着,而且注意着,她看见父亲却是老了许多,尤其是那摸着胡须的时候,手似乎时时在打战,颜色并不好,穿的还是很旧的棉紧身,袖口边的棉花都露出来了。棉鞋也是很旧的,除了在眉目间还保有一种曾经过长时间修养成的威严和锐利的神情之外,看来也不过只是一个有些褴褛的老头儿。何况这些威严和锐利又都被善心和麻木弄得很模糊了呢。而且这声音,是多么无力多么空洞呵。
她现在不再哭了,对于家中贫窘的同情,缓和了对于自己命运的悲苦,她絮絮的问起家里的事来。她知道大兄弟还继续着那个小差使,在华北一个小县城里的什么税卡上。连外快一月也有三十多块钱,但是他有一妻,两个小孩,他曾在大学念过书,却不能找到一个更好点的事。他是没有嗜好的,应酬却不小,每月的份子,至少常是七八块,他很想给家里一点津贴,这又只能成为希望,不过从近来的来信上看,似乎倒老成了许多,那些怨天尤人的空话是日渐其少,成为一个能安分的良民了。二兄弟,这位有着冲天的志气的最聪明的一个,在父亲失业之后便找到一个颇好的职业,却因为锋芒,好指弹上司,不甘于同一群醉生梦死,蝇营狗苟的同事亲热,于是一再申斥接着就来了开除。大约还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家里人也无从揣测,他就失踪了,两个多月打听不到消息。幸好他又在×埠露了面,现在安居在宗麒堂兄那里,他是不大来信的,来信也无非满纸荒唐,什么宇宙人生。只有三弟还算好,他是去年年底到邻省的一个工人子弟学校教书。一月有二十块钱,他是比较脚踏实地,曾寄过一次钱回来,但最近又快一个月没有信来了,家中人都很望着他。她又问一问家里的实在情形,但爸又似乎并不十分清楚,他常常重复着过去了很久的话说着。
到晚上她又哭了,后母也看得出她为难的情形,她的宽大的夹衫并不能遮掩那突出的肚子,她大约有了八个多月的身孕。
“唉,爹还没有问,要是他晓得了,……”她伏在床上嗖嗖的哭泣,这床还是去年他三弟回来时架上的,现在睡着她和她的珍儿,小小的脸因为疲倦睡得很香甜。
“姐夫也是……”倚在桌头的后母,凝视着小美孚灯的黯淡的光,想不出什么可以慰解的话。
“他横竖是自作自受,”凤姑又把伏在枕上的脸抬了起来,脸上挂满了泪珠,“可是我……我又不能眼看他受苦,别人要骂我的,照我,我真恨他恨得要死,你看那痨病鬼样,磨折也很够,他偏又不死,他活起就为了要害我,真是前世孽!娘!你看我好告诉爹,爹想得出办法么……”
这事在后母的意见是无论如何不能告诉爹。因为无用处,当着这青黄不接的时候,一天四升多米下锅已经费了多少心思和唇舌,忍了多少气,凭空哪能凑一笔大款,几乎要一百元,就是肯出七八分息也借不到,城里几家亲戚是不必提了,就是二叔家也实在想不出办法。她决定要凤姑赶紧写几封快信给姐夫的几个伯叔和兄弟,总要先把拘留在戒烟所的人弄出来才好,然后慢慢还那些烟酒嫖赌的账。而且爹的病刚好,这些消息,他一定不能忍受,她很怕他又发病,而且她要求凤姑无论如何只能同他讲一点快乐的事,她结束她的意见是:
“我们这一家人都还太小,我们还需要他的呵!”
她当然也替凤姑想了许多,就在这晚他们商商量量写了许多信,最后的一封是写给那在邻省做事的第三个儿子,她们求他设法寄一笔钱来,因为凤姑很快的就要生产了,不能不用一个钱,这总该有一点把握吧?既然他并不是一个全无心肝,也曾顾到过家里的困难的。
3
信刚寄出去,就收到一封来的信,虽说明知道并不是一封复信,却也在热烈的希望之下被展开来。
妈妈:
今天晚上有着大风雨,雷轰隆轰隆的在屋子四周响了过去,又响了过去。刀一样的闪电划破了东边的天,又把西边的天划破,每当那刺人的亮光一闪过后,那更其巨大的雷,便比雨点更加快的霹雳的直落到地上,可怜我住的这间小屋就骇得轻轻的跳动,我实在担心它会倒坍下来。我一点也睡不安稳。间壁的我的学生是已听到他几次喊妈妈,我也听到他的祖母,哄着他,他的妈妈是刚死去两个星期,而他的爸爸又刚轮到夜班,他是铁路上的一个小工人。而我呢,我也实在在想我的妈妈了。我已是这么大的一个孩子了,我今年已十七岁,我当然不会怕雷雨,可是妈妈,今夜的雷雨,是怎样的压迫着我,压迫着一个漂流异乡无处可归的孩子呵!当我顶小顶小的时候,我曾是一个最怕雷和电(我记得雨是比较好一点的)的,每次一到有雷的时候,总是春夏多,我就倒在你怀里,抓着你,紧闭着两只小眼而发疯的叫着:‘妈妈妈妈!’妈妈就把我抱得紧紧,蒙着我的头,紧压我的耳朵答应着我:‘宝宝,宝宝!妈妈在这里,妈妈抱着你的!’后来,我大些了,我也变成一个顽皮的,我跟在哥哥们后边叫啸,我们都是欢喜雷雨的,我们小小的心因为那时正在发泄狂怒的天公而高兴起来,我们应着那些轰响吼着。象那些往事真是多么使人怀念的事呵!我真常常怕想起那些,我们的童年总算是幸福的!然而,多可怕的雷雨呀!是什么样的看不见的雷雨,将我们的家打得粉碎,将我们少年的心击得这么伤痛,我是不知有多少时候都在忍受着这种殛刑。我们的大哥,他是不得志的,他辛辛苦苦的学了那末多年工业,现在却在那种地方陪人叉叉小麻将,凑份子替上司的姨太大做寿,我想他那些梦想,那些想振兴中国实业的野心,那些支持了他多年的努力的东西,都怕磨尽了吧。现在在他脑子中的到底是些什么呢?是不是也还有一丝吃饭睡觉以外的思想来在他脑中呢?多可怜的大哥!至于二哥,妈妈,你也许不会原谅他,爹也不原谅他,社会全骂他,但是我,我真在心里爱他,同情他,他失败了,他表面是失败了,他现在在受困难,但是我,我真希望有一天他会做出一桩惊天动地的事来,我的二哥是聪明的.,他该会有那天的!而我呢,我不必说我自己了吧,我有时真是什么都不想,一切的想头都是只有加增我的痛苦的呵!妈妈!你也许看了这些要难过的,你一定以为我还不懂事,不能体会你的心,错了呵!我只要能使你快乐,使爹快乐,什么事我都可以去做的。你看我毅然从学校里出来,就是预备减少你们的负担而把这负担放在我的肩上。一个孝子的名称,并不是我羡慕的,我是因为懂得你们的为难,又看清了我的有限的前途,才走上这条路的,然而,……我应该怎样说呢?我要向你说的是这么多,是这么无头绪,而这样大的可恨的雷雨却又这么扰乱着我的心情,我今夜,我该怎样去度过这可怕的一个夜呀!
今夜的雨的确是太大,下场的铁路轨道也许又要被激流冲坍,上一次曾冲毁一丈多,有许多小茅棚的人家,就全在水里。妈妈这里的景象真不是你能想象的,若是你看见了,你是忍不住要哭的呢。我若不是安置在这里,也不会懂得这许多事,就不会有许多支支节节,不会又使得妈妈难过呵!假设我还是一个无知的中学生,象许多好的家庭的子弟一样,或许在一个无所谓的地方,有一碗饱饭喂着我,安安稳稳的过着日子,那是多么的好,多么可使你以满足的呵!可是,为什么要把我弄到这里来?这里的确是一个特殊的地方,这里全是工人,这些工人并不同我们小时所看见的毛机匠,何木匠那末有趣的人。这里真难得生活,生活全在残酷的斗争里挣扎。我的学生全是这些人的子弟,他们当然也有很过得去的,有穷到连饭没有的吃,也有为了别人挨打的,也有专门打听同伙去告密的,我天天同这些人见面,有许多人真使我惭愧和佩服,我当然不同他们有什么勾接,我一向是谨慎的,可是……我一定要告诉你,我一定要找一点勇气,为什么雷雨还不停,夜是这末的冷,小煤油的灯光又是这末的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