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还下着雪,窗外不远外小广场上,特地为元宵夜准备的灯盏已经黄澄澄一片,让这个小城不至于那么灰头土脸了。
小城居民很多都早早准备了晚饭,准备一会儿就煞有介事地去小广场上逛一圈。对,是要去逛一圈,灯会是政府专门为小城居民准备的,每个小城居民都得装出有资格享受它的样子才行。
刘成芳也有心装出有资格的样子,去小广场转一圈,因为,除此之外,她再也想不出有什么别的更有意思的事情做了。但是,她和别的小城居民不一样,看着别人兴高采烈(即使是不那么兴高采烈,甚至是因为过春节儿女孙子外孙子亲戚朋友生意伙伴假装的熟人之类打搅而身疲心烦,但也跟那个有资格的人一样,装成兴高采烈的样子。因为大多数人想,在这个时间,不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对不住身边的人,对不住小城广场的美景,对不住政府的这样善意周到的安排,还对不住自己--似乎是这样。)的样子,她一时找不到了感觉,这种感觉也许象只峨嵋山上的猴子猛然闯进了非洲草原上的鸡窝。
尽管,她在这个小城生活了已经近四十年了。
这四十年真的就这么嗖地过去了,连个招呼都不跟她打,就象这四十年,只是别人的、只是那些兴高采烈的人的四十年一样。她的四十年,与她从来就视若仇敌,从来都不肯和她讲和,从来都和她对着干,让她身心疲惫、精疲力竭,并且莫名其妙。
她住的地方,还是她刚出生时住的院子,只不过房子早就改造了两次,从她小时候住的平房换成了60型的小套,然后又换成了现在120型的大套,不同的是,当年那些春时节里的小嫩芽儿,再也无力透过混凝土预制成的地面伸出好奇的小脑袋来。
她的父母也早就化成了一抷灰烬,被她装进了陶瓷质的骨灰合,放进了傧仪馆里的一个小格子里。是她母亲先死的,她母亲死后,她父亲将她母亲的骨灰放进了现在的这个盒子里,告诉她,说他死后,不必再买新的了,装一起就是了。当时,她感觉很可笑,感觉她父亲很可笑,感觉所有的送葬的人都很可笑。她就沉浸在属于她自己的可笑中,甚至是笑着看着她父亲的一脸凝重,痛痛快快地点了下头。
她父亲死了,火化后她将骨灰放进了母亲的盒子中,其实,说她母亲的盒子牵强了,那根本不是她母亲的盒子,是吗?一定不是,只是一个盛装她母亲骨灰的盒子。属于谁呢,当时看似属于她的父亲,可是,也不属于他,属于她么,也不,为什么说属于她呢,过个几年,几十年,甚至说不定几个月、几周、几天,她如果死去的话,那属于谁呢。她不死,她还可以去看看,也许有一天,她心血来潮,会为他们买块墓地,让她们入土为安。尽管,这个可能性很小。但是,如果她死了,这个盒子属于谁呢,属于成成么?不会的。那时候,它将谁也不属于,也许几年以后,或者是几个月、几天之后,就会被傧仪馆的工作人员一扫出门,扔在哪个垃圾填埋场里,为哪个预算中的楼盘做个奠基。
她将她父亲的骨灰放入了盛装她母亲骨灰的那个盒子,显然全放进去,是放不下的,她只弄了些细碎的,那些大一点的,她就对工作人员说不要了,尽管弄出去做一些化肥、骨质瓷什么的吧。她还和那个肥头大耳的工作人员开了几句玩笑,说说不定哪一天,他老婆到街上买只碗,里面就有她父亲的骨灰。
她就是因为,可能是因为这个玩笑跟这个火化厂的猪头王为民上了床的。
王为民听他说这话,就说,你,你甭让我吃------,吃吃地几次后,他改口说,你是让我减肥呀?
就这句话,一下子让她对他有了那么多那么多的好感。她抬头瞅了他几眼,他背着夕阳,脸上的表情不甚清楚,身体四周有着略略的光晕,她说不上是对光晕感动,还是对刚才他的那句对她,对她死去的亲人的“关怀”的话感动,反正,她是感动了。
那天,她面对着夕阳,被眼前的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感动得有些颤抖。
她将她父母的骨灰弄在一起,放在盒子里晃了晃后,轻轻地放在暂时可以放置的那个格子里,扑拉扑拉衣裳走出火化厂的大门,为什么要扑拉衣服呢,什么灰尘也没有,但她就是很认真地扑拉了几下,她不是想把一些看不见的什么灵魂打扫干净,只是下意识地,扑拉了几下,当然,扑拉完之后,她感觉确实轻松了许多,就象跟刚刚走过的一座山、一座桥、一棵小野菊花告别了一样。
但她这个动作让王为民很高兴,王为民说,真讲究,你。还说他每天下班时,换下工作服后,也浑身上下扑拉几下。当然,他说他这是不让鬼魂跟他回家,他还告诉她,说他媳妇很胆小,经常哭闹着让他换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