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克贝希巷在哪?
站到大街上随意拦下10个人问,9个人会说不知道,怀疑是否真有叫这个名字的巷子;还有1个人说知道,可支吾了半天还是说不清楚这巷子在哪儿。
可羊儿知道,毛驴知道,鸽子知道,住在这个巷子里的人自然也知道。
我也知道。
那年秋天,我住在城东,晚饭后散步,自然就踱到了离住所不远的这条叫布拉克贝希的小巷里。
小巷南北走向,并不宽敞,土路,两边是一幢幢维吾尔族风格的民居,清缝砖墙平房,墙根处爬满了高低不一如蛇印般的白色盐碱,屋顶一律是芦草席上抹泥巴的土坯平顶。每户人家的门户特别漂亮,门是五颜六色的双开大铁门,门框上贴有彩色瓷砖,想必维吾尔族人都喜欢把钱花在门上,比其他民族的人更能领会门面的含义。通常每家门前都种有两棵树,一边一棵,大多是柳树,也有樱花和桑树。小巷的尽头是一座掩映在高大白杨树下的小小的清真寺,平时大门紧闭,过了清真寺就算是出城了,能看到一大片棉花、小麦和瓜菜地。
小巷土路整洁干净,我没见过专人清扫,多半是每家主妇门前自扫,许多地方还洒上了水。水的洒法各家门前也有讲究,普通的是蜻蜓点水、随意泼水;中级的是洒成一圈一圈的;高级的当数洒出数字、文字等图案,可见维吾尔族妇女不仅爱美,想象力也丰富大胆。几条狗在小巷里溜达,见我这个陌生人也不吠叫,只是斜着眼好奇地打量着我。
每当夕阳打出我长长影子的时候,我随意地走进小巷,看到一幅南疆维吾尔族人民的世俗生活画卷。
一个叫阿曼古丽的10多岁女孩带着五六个小巴郎子与克孜在巷子里玩捉龙游戏。还没有到吃饭的时间,回家也是给做饭的母亲添乱。看着他们无忧无虑的幸福童年,我想象着他们的未来:买买提长大了会接他父亲的班,做个打铁匠;阿里甫可能接手他父亲的馕摊;艾克拜尔会当上拖拉机手;亚森江会像他父亲一样当个维吾尔族医院的医生;而阿曼古丽,看她这么喜欢孩子,长大后必定是做老师的料。
一群巴尔楚克羊从田野的一头朝小巷这头溜达回家。公头羊威猛,五六只小羊居中,三五只母羊断后,看起来是一家子,也没人看牧,想必刚从不远处吐逊家的田里偷吃了几许瓜菜,到点就自个儿回家了。眼前还没到一年的发情期,公头羊对它的成群妻妾似乎不感兴趣,也或者是它白天看上了乌斯曼家的那只年轻的小母羊,发觉自己妻妾老得再也激不起它想亲热的欲望了。羊爱爱的事,只有羊知道,人咋会懂呢。
一群回家的鸽子盘旋在小巷上空。倦鸟归巢,在外面野了一整天了,是该回家了。买买提还在家里等着呢。鸽子们可不是惦记主人满是皱纹的脸,而是记挂他粗糙的手中那一颗颗黄灿灿的玉米粒。“手里没有米,唤不来一只鸡。”这虽说是汉人说的古语,可维吾尔族人家养的鸽子也明白这个道理。鸽子整天在天空翱翔,一飞百里,懂的自然比扑腾起来不过3只鸡身高的鸡多多了。
小巷传来叮当叮当和嘚嘚交叉的声响,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这是图洪江赶着毛驴从巴扎上回家了。年过半百的图洪江以赶毛驴车载客为生,以前这条巷子里有好多载客的毛驴车,这几年都转行了。毛驴怎能竞争得过电驴子呀,又要给毛驴买苜蓿草料,又要三四个月换一次驴掌,生病了还要带它去兽医院看病。“好在毛驴知道它的处境,对饲草也不挑剔,也不大生病。养了十几年了,感情有呢!”图洪江心里想道。
黄昏时分,家家生炉做饭,小巷内炊烟袅袅,菜香四溢。我虽已用过晚餐,可我的肚子仍然很受诱惑。我常走过的一户人家,铁制的双开油漆朱门,门缝里会准时飘出饭菜的香味,凭香味我就能大致猜出这家女主人做的是什么菜:皮牙孜(洋葱之意)气味,那是炒羊肝或羊杂;香菜气味,那是做羊肉揪片;浓郁的孜然味,那就是在烤羊肉了,重要节日或是家里来客人了才会这么破费,说不定是哪个帅气巴郎子看上了这家的漂亮古丽叫他父母提亲来了。
我从没有在晨光里光顾过布拉克贝希巷,对这条在南疆再普通不过的巷子来说似乎不公,对我来说也不完整。无数次在脑海里想象它早晨的样子,但眼前最终晃动的仍是布拉克贝希巷黄昏的模样。
可什么是完整呢?这世界上真有“完整”这个东西吗?
若干年后,当我黄昏时光坐在江南的某个院子的一棵香樟树下,泡一壶清茶,捧一本闲书,我想我会偶然想起我曾经走过的这条叫布拉克贝希的小巷,记起那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和老去的岁月。
(写于2013年4月)